116、他的私藏
宁青青遁回玉梨苑。 她坐在桂树下默默调息了小半日,将方才从白云子身上得到的力量彻底吸收转化为己物,然后探出蕴染了谢无妄元血的菌丝,潜入辟邪洞。 “……嗯?” 赤红灼亮的火焰封印之中,并没有板鸭崽的踪影。 上、下、左、右,举目只见一整片红灼。 它跑了?什么时候的事?封印好好的啊? 蘑菇怔怔竖起了菌丝尖,缓缓凝出一只歪着脖子满头雾水的疑惑菇。 等等。 有气机锁住了她。 如今的蘑菇经历了千百次大规模的生死战役,早已炼出了惊人的敏锐直觉。 她不动声色,弯下蘑菇杆,轻轻一弹—— “怼。” 就在她蹦到洞穴另一侧时,一股火浪兜头砸下,轰隆一声撞在了她原本身处的位置。 ‘啧啧啧!’ 宁蘑菇拧过两只圆溜溜的蘑菇眼,望向动静传来的地方。 只见板鸭崽化成了一团火雾,烈焰正中悬了一只冰冷的红色巨眼,正中立着一道薄薄的黑色竖瞳。 火雾一荡,它带着恐怖的高温向她飞扑而来,途经之处,空气被蒸腾殆尽,形成了一道焰迹真空。 她准备后撤,发现这只无情的板鸭用火封住了她的退路,穿过封印的那一段菌丝已被火雾包围,正在‘滋滋’地灼烧。 这畜生是真正存了必杀之心! 它不可能不知道潜入辟邪洞找它的这只蘑菇正是它的朋友竹叶青,但它仍然向她痛下杀手。 蘑菇悲愤地瞪圆了一双刻意凝出来的小眼睛。 ‘板鸭崽你太让俺伤心咧!’蘑菇抖着一身菌丝,发出了无声咆哮。 猝不及防之下,这段蕴着谢无妄元血的菌丝必定要完蛋。 宁青青失望之余,迅速镇定了心神。 趁着菌丝一时未被烧断,她疾疾调取了十成十的醉花蜂,并着蚯蚓波动,尽数聚在了蘑菇头中。 “吼——” 火浪席卷整个封印。 蘑菇被狂火吞噬。 “嘶……”断裂的菌丝弹回宁青青识府,烧灼剧痛一并传来,害她摔在了桂树下连翻了两个倒跟头。 “好你个板鸭崽……”宁青青爬坐起来,凶狠地竖起眼睛瞪向东面。 她居然翻船了。 这个家伙在她面前装傻充楞,原来是骗她放松警惕,好谋夺谢无妄的元血! 满识府黑烟的蘑菇气得叉腰大笑起来。 有了谢无妄的元血,这个家伙就可以冲破火焰封印。 幸好她的菌丝在临死之前送了它足量的的醉花蜂,大约可以麻痹它一刻钟的时间。 宁青青悲愤地抿紧了唇瓣,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黑土,忍着满脑袋灼痛和焦烟,急急前往圣山顶去寻谢无妄。 要挨训了…… 蘑菇勇敢地挺直了自己的小身板。 她知道在这个风雨飘摇的节骨眼上给谢无妄添麻烦很不应该,于是在山道上把自己痛骂了一顿—— “叫你疏忽大意!叫你把一只上古凶兽当鸭子玩!叫你莽头莽脑就往里面冲!叫你瞎惹事!叫你把自己当根蒜!叫你闯了祸自己解决不了还要麻烦别人!” 话音落时,正好踏入乾元殿后殿。 她捏捏手指,下定了决心——见到谢无妄时,自己先这般骂自己一通,然后他就无词可骂了。 真诚悔过,下次还敢。 板鸭崽与她的理想息息相关,不会因为一次挫折就放弃。 宁蘑菇给自己打了打气,微微缩着脖子穿过了厚重的帘幔。 ……谢无妄不在。 乾元殿闭着门,一个瘦长的人影歪歪地斜坐在御案一角,正愁眉苦脸地埋头处理一堆小山般的公文。 正是刚从魔蛊手中救回来的白云子。 “左前使?”宁青青拎着裙摆跑上殿阶,“谢无妄呢?” 白云子见着她,眼泪哗啦就下来了:“夫人能不能替属下求个情,还把我关回禁殿去吧!属下罪过太多,实在不该被放出来哇!” 宁青青看了眼他手边两枝用秃的笔,再看看那堆超过他身高的文书,心中着实理解他的痛苦。 “他去哪啦?”她问。 “君上有急事离开,属下不敢瞎打听。”白云子道,“说是给我三日时间处理这些……” 他苦兮兮地抬起一根颤抖的手指,戳了戳身旁书山。 “三日才回吗?”宁青青暗道不妙。 没了谢无妄的元血,她便无法进入辟邪洞。等到她的醉花蜂效果退散,那只熏鸭就要借着谢无妄的元血冲撞封印了。 焦急的蘑菇掐住了自己的手指。 大事不妙。 她缓缓吸了两气,压下心头涌起的一团乱麻。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她定了定神,视线缓缓顺着御案绕过一圈。 定在了左侧方的暗格处。 这是他放置重要印玺的地方。 这里……会留有他的元血吗? 似乎没有可能——谁没事会留些血在木屉里面啊。 虽是这般想着,她还是蹭了过去,将手伸向暗木格。谢无妄说过,乾元殿她可以随便进,他的东西她也可以随意动。 “夫人莫碰!”白云子急道,“碰不得!那有道君本命封印,会伤……” 宁青青嘴角一抽:“不早说。” 她的手已经落了上去。封印并没有伤她,木屉反倒顺势弹了出来,像是迫不及待要敞给她看一般。 “嘿嘿,是属下多事了。”白云子委琐一笑,缩回了手,继续在文海中忙活。 宁青青低头望去—— 木格里的东西放置得十分整齐,大大小小的印章依次排列在一旁,最顺手之处,却是躺着那只小木雕。 木雕下面压着两封亲笔书,只看材质色泽,宁青青便猜到一封是他写的婚书,另一封是她写的和离书。 她的心尖微微一悸,也说不清是何感受。 她触了触那只小木雕。 谢无妄这个人,色泽太过浓烈、温度太具攻击性。被他碰过的东西,总是一眼便能认出来。 木雕被游僧代代相传,辗转二百年仍是原本的模样,可是到了谢无妄手上,不过那么短短一段日子,便被他的高温灼得颜色沉淀了许多,拿近一些,还能闻出他独特的冷香。 想来也是时常拿在手上。 当初她设了个小机巧,木雕中藏着他和她的元血,是可以感应彼此的。谢无妄元血还曾吓退了攻击北临州的妖蜥,导致木雕被北地的牧民当作护身符。 宁青青默默攥紧了小木雕。 谢无妄的眉眼,雕得栩栩如生,带着笑。 取出木雕,压在底下的婚书与和离书动了动,掀起一角。 宁青青目光一顿。 手指蜷了下,想要把它们抚平,却不小心掀开更大一块。匆匆一眼间,她看到底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都是一些亲手制作的小玩意,像什么去掉叶肉只余下密密脉网的漂亮透明大叶子、细蚕丝一根根编织的平安结、磨得圆圆润润的小石子、还有块咬了一口的圆饼子…… 每一样,都与她有关。 从前她并没有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送给他的时候,也就是图那一瞬间的快乐心意。后来她再没有见过它们,也没有追究过,毕竟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她从未想过,它们竟被他好好地收在身边,和他最重要的印玺们放在一起。 宁青青手指像被烫到一样,匆匆将两封姻书压回去,盖住了这些零碎心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动的心绪。 时间不等人。 醉花蜂至多还能持续半刻钟。 “左前使,”宁青青镇定地道,“劳烦给镇殿传个消息,辟邪洞凶兽恐有异动,请严神戒备。” 若是当真出事,专司封印镇压的高阶修士亦可以应付一阵子,守到谢无妄归来。 “是!”白云子立刻正色垂首。 交待了“后事”,宁青青阖上谢无妄的暗木格,带着小木雕回到了玉梨苑。 一对小木人已经只剩下一只。 刻成她模样的那一只,在她心死入蘑的那一日破碎成屑,只余谢无妄孤零零一个。 她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暖融的木头,指尖划过谢无妄的眉、眼、鼻、唇。 毁掉这只木人,总觉得有些不祥。 她沉默片刻,取出传音镜给谢无妄传音:“最快什么时候能回来?” 时间不断流逝,她等不了太久。 心下倒是不见焦灼。 她寻他是为了正事。他也知道她无事不会给他传音,只要他方便,必定会及时回复。若他没有回复,她亦不会多想,只会依照自己的计划继续行事。 心境与从前已经完全不同。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八角青铜镜坚硬的纹理,唇角缓缓浮起了笑容。 如今的她,已经拥有自己完整的生命了。 传音镜亮了起来。 谢无妄道:“瀛方洲有发现,最快后日回。有事吗?” 呼啸的海风中,他的声音平静沉稳。 “无事。”宁青青拖长了调子,“谢无妄,我们修真之人,当坚守本心,不信怪力乱神。诅咒不祥之事,更是子虚乌有。” 谢无妄:“……到底想说什么?” 没时间了。 宁青青有一丢丢心虚,声气绵软了些:“你要平安回来啊。” 说罢,不再耽搁,碎去木雕,取了谢无妄元血,急急去忙她的正事。 许久之后,桌上的八角镜亮起了微光,却已无人来听。 宁青青去了小厨房。 从前搜罗食材的时候,浮屠子曾从西山那边寻来了一味奇酸的调味料,浑名“牙见倒”,宁青青曾试着往腌制咸菜的半人大缸子里面滴过两滴,结果那些韧性十足的灵萝卜、灵青梗,竟然全化成了一堆云絮状的酸液。 听闻此事后,浮屠子痛心疾首地掐着自己的小指指甲,跺脚不停:“一丝!说了只能一丝丝!” 宁青青默默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面翻出积满了陈年老灰尘的“牙见倒”,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然后义无反顾地将菌丝探了进去。 “嘶!!!” 眉歪眼斜的宁青青舍出一部分最英勇的菌丝,将整瓶“牙见倒”饱饱地吸收到体内。 牙齿是真的快要倒掉了。 万事俱备,宁青青出发前往辟邪洞。 这一回十分谨慎,她小心地探进了肉眼不见的一丝菌线,留神观察洞中景象。 只见板鸭崽裹在薄薄的焰雾中,醉醺醺地在洞中扭来扭去。 菌丝延展,像蚊虫叮人一般,叮住了它的耳朵尖。 “呜呜呜竹叶青你不要恨俺,日后俺会记得给你烧多多的纸钱!呜呜,俺没有办法,只能杀掉你这个朋友,俺、俺从此就是一只断情绝爱的万妖王!俺必须这样做,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所有的崽崽们都要死掉了……呜呜……对不起竹叶青,俺对不起你……为了救大家只能牺牲你一个……” 它以为竹叶青已经被它干掉了。 宁青青知道它不是装醉。 板鸭崽并不知道谢无妄什么时候会回来,它若是清醒,必定会第一时间利用谢无妄的元血脱困而出,绝不会在这里装模作样耽误功夫。 所以它说的是真话——来不及了?所有的妖兽都要死掉了?它攻击她,是为了救它们? 宁青青一边琢磨着,一边准备了一份足量的醉花蜂,再混上了诚意满满的牙见倒,辣手无情地注入板鸭崽的肥肉中。 蘑菇是记仇的生物。 “嗷嘶——嗷嘶——嗷嘶嘶嘶!”凶兽酸得在地上打摆子。 菌丝掠到封印边上,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悠然卷着尖尖,欣赏板鸭崽被酸倒牙的倒霉样子。 在千机妄境中,它曾感受过被一千份酸野莓支配的恐惧,如今重温旧梦,回味无穷。 等到这只凶兽被折腾成一滩酸水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得,菌丝这才慢吞吞地掠过去,贴住它的耳尖。 “舒服吗?” “嗷嘶——俺见鬼咧!”一身肥肉瑟瑟发抖。 “呵,”蘑菇高傲地告诉它,“本蘑神岂是你区区一只板鸭能杀得了?念你初犯,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若有下次……” 未说尽的威胁最是恐怖。 板鸭崽一瞬间就投降了:“俺再也不敢咧!嘶、嘶、嘶!” “说,为什么要咬我?”蘑菇冷冷审讯。 板鸭崽抽泣道:“俺感觉到,所有的崽崽准备丢掉性命去攻击大封印,俺肯定不答应啊,就向它们发动了血脉压制,不许它们这么做。” 宁青青心头微微一凛。大封印,便是封住广袤万妖坑的那个镇妖印,一旦大印被攻破,剩余的妖兽倾巢而出,那必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恐怖浩劫。 “然后呢?”她问。 板鸭崽可怜兮兮地说:“它们不服气,一致决定开始兽族最高级的荣誉挑战——瓦拉玛!最终站在骨山顶的那一只兽,将会接受万兽的血脉奉养,成为新的万兽之王!有了新的万妖王,俺的血脉……就再没有用处咧!” “哦——”蘑菇恍然大悟,“原来你对最好的朋友下毒手,是为了赶回去保住自己的王位。好,很好。干得漂亮。” 新一波牙见倒无情地灌入凶兽胖胖的身躯。 “嗷!俺不嘶!俺只嘶为了救崽崽们的嘶命——” 在它翻滚扑腾的时候,宁青青习惯地凝成一只蘑菇,静静蹲在角落里思索。 魔蛊是孢子。 控制妖兽的也是孢子。 这件事,必须得管。 倘若决出了新的万妖王,被封印的妖兽在它的统御之下当真疯狂冲击大封印…… 待封印破碎那一日,浴血的疯狂妖兽倾巢而出,那这世间,便只剩下血色末日的景象了。 宁青青缓缓收回菌丝,站定在梨香氤氲的庭院中。 她取过传音镜,发现谢无妄方才给她传了信——“信我。” 平平静静的语气,藏了独属于他的清冷温柔。 她默立片刻,回他:“你也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