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夕阳
“你倒是心善,还顾虑到这些朝生暮死的花卉。” “我若心不善,哪来如今与我言笑晏晏的你呢?” 冕兴宽厚地笑笑,对逐曦略带挑衅,怎么听都不像是“晏晏”的话语温和以待。 “况且年纪大了,总是风雪交杂也经不住,关节会痛。” 看起来正值壮年的男人叹息道:“岁月催人老啊。” “你关节痛?过来,我给你捂暖。” 逐曦娥眉微颦,旋即向冕兴招起手来。女子食指微动,原本属于冕兴的那张座椅便移至她身侧,逐曦坚定清澈的目光投在冕兴身上,即便是目不能视的男人也能体会到其中充沛的关怀与钦慕。 是的,虽然逐曦自己没有察觉,但看着她成长的冕兴始终都明晰得透彻。逐曦不善表达,展现情绪的方式简单明白,情绪本身也粗暴直接,侵略性极强的性格更让她看似掌握主动的一方,可实际上从始至终都不是冕兴需要逐曦,而是逐曦依赖着冕兴。在男人看来,逐曦就像是忙不迭展现着自身力量的小女孩,对于保护父兄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只是性格安静沉稳的冕兴也不点破,愿意让逐曦继续体会这付出的幸福。 毕竟他也是颇为喜爱这巾帼的。 “是,是……” 冕兴拉长着声音回答,同时收回手合上窗,步伐稳健地向逐曦走来。逐曦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她对冕兴对待稚童似的态度和语调略有不满,但女子心下也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看似随和温柔,但骨子里的固执坚决是忘川冥水都洗不掉的东西,自己即便抗议也一定会被轻描淡写地带过,而那她更不想见到,这才作罢。 “皱着眉头干嘛,总皱眉逐曦就不漂亮咯~” 冕兴坐到逐曦的身边,他虽然身着面积颇为可观,宽袍大袖的黑衣,但一举一动间却从未带起过任何微风气流,像是不存在的幽魂。男人笑着抬起手,抚平了逐曦的眉头,刚从风雪中撤回的手还带着略显刺骨的寒意,逐曦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冕兴苍白的手掌,用一双柔荑竭力去温暖他。 虽然即便冕兴没说出口,逐曦还是能猜到他那句话中省略的“小”字。 但也没办法,毕竟面前这个老妖怪比她多活了不知多少年岁,即便不可思议称不上,恒河沙数也总是有了。能让他把心里那个“小”字去掉的人,普天之下凤毛麟角。 “喂,你还能待多久。” “总之……不会很久。” 冕兴略有些苦恼地挑起眉,像是在计算着什么。他清楚这个回答逐曦是绝对不会感到满意的,可欺骗她或许可以得到一时宽慰,但等到谎言不戳自破那时,逐曦的怒火可就远远超出“不满意”的程度许多了。 女子清澈晶莹的红瞳注视着冕兴脸上的那条黑绢,用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说道: “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这次出现可能是最后一次现身,是真的吗?” 男人笑笑,“我又何曾骗过你呢?” 逐曦轻点臻首,若有所思。 “倒也是……” 女子想起了当初再一次见到这只老妖怪时的情景。 彼时自己正在每日惯例地享受阳光,毕竟在这片过于安宁的幻想乡中,除此之外也无事可做。那是一日黄昏,天边火色的云霭翻滚变幻,像是在为缓缓敛去身形的太阳送行,而自己也准备品尝完最后一缕夕照后回到家中修整睡眠…… ---------------------------------------------------------------------- 逐曦在夕阳下仪态万方地站立着,她一手撑住座椅靠背,身形微斜好似弱柳扶风,用与夕阳同色的双眼遥望着远处的火烧云。 等到皎月升起就回去。逐曦心想。今天的夕阳还不错,值得多消磨些时光。 然而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渺小的,恼人的黑点。起初逐曦并未在意,毕竟会到自己这里来的妖怪近似于无,人类更是无法靠近此处。她只当那黑点是什么落单的动物或死物,而这些东西都无法影响到她。
事与愿违,那黑点却是越来越大,轮廓越来越清晰,寥寥数息间便快要接近逐曦的领土。 好吧,看来是不开眼的小妖怪。 女子眺望着堪堪露出最后一线光芒的耀阳,在心中用平稳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等到日落再杀它,让它多留片刻性命。 那妖怪自然没有察觉到这莫名其妙的杀身之祸,它只是速度恒定地向此处前进,看似缓慢,实则惊人。 不知是否是逐曦的错觉,每次日落西山时,那太阳都会极轻微地跃动起来,像是不甘离开人世,却又无法抗拒天地法则,只得黯然退场。 啊,太阳又在跃动了。 黑色的妖怪踏着最后一缕夕照走到逐曦面前,步伐轻柔无声,默然站定。 竟然正好走到我面前,是在等着我杀吗? 女子改变了想法,看来这妖怪是专门为我而来,来此寻死。 虽然屈指可数,但这么做的妖怪也不是没有。 那我便赐你一死吧,痛苦的。 看在今天这么绮丽的夕阳的份上。 逐曦低下头,将始终都只用余光瞥视的这名妖怪全部映入眼帘。 “你……” 晶莹鲜红的眼眸骤然扩张,原本想说的话语全部遗忘殆尽,杀意被抛到脑后,逐曦只是不敢置信地,死死地盯住来者,讶异失言。 “在下乃无名妖魔,自号冕兴,身无长物,唯黑衣一身,丝绢一条,酒爵一樽。盲眼枯翼,仇雠满地,朝不保夕,命不久矣。” 男人略微低头,被黑绢遮住的双眼似乎对上了逐曦的红瞳。他面色苍白,神情平淡,一字一句和缓从容地说着,然而话语间自有莫大的悲怆与凄凉蕴含其中,如午夜子时吹过朽墓的风,并不十分阴冷,只是空荡死寂。 自称冕兴的妖魔垂手而立,风尘仆仆,狼狈不堪,却与己无关似得漠然问询: “你可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