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
男孩 小精灵 三月二十日,星期天 从前,有一位男孩,他约莫十四岁。 他身体瘦长,有一头淡黄色的头发。 这男孩没多大能耐。 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吃饭和睡觉。 再有就是他最爱干些调皮捣蛋的事儿。 那是一个星期天,男孩的父母亲正准备上教堂。 男孩穿着衬衫,坐在桌子边上,心想,今天可真是幸运,父母亲都出去了,个把小时里他可以自得其乐了。 “好极了!现在我可以取下爸爸的枪,随便放上一枪,也没有任何人会来干扰了。” 他自言自语道。 但他的爸爸似乎猜着了他的心思,因为他的脚刚踏上门槛,正准备往外迈,却突然停顿了下来,并转过身子,对男孩说:“既然你不跟你妈和我一起上教堂,”他说,“你起码应该在家里念念圣训吧。 你可以应承我这事吗?” “好啊,要做到这个还不是小菜一碟啊。” 男孩说。 当然,他心里想的是,我随便读一读就好啦。 男孩觉得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妈妈走得这么飞快,眨眼之间,她已经来到了壁炉旁的书架,取出路德注的《圣经》,将它放到窗前的桌子上,还将他当天要念的圣训打开。 她还将《新约》打开,放到《圣经》注释的旁边。 最后,她拉过大扶手椅,靠在桌子旁。 大扶手椅是她在去年的教区拍卖会上买到的。 依照家里的规定,平日里除了爸爸,别的人不可以动它。 男孩坐在椅子上,心想,妈妈让自己如此忙碌,何苦呢,因为读上一页圣言他都嫌多。 但是现在,他再一次感觉到他的爸爸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走近男孩,用严肃的口吻说:“现在,你给我记住了,你要仔仔细细地读!因为,我们上完教堂回到家时,我要从头到尾考你。 要是你记不住哪一页内容的话,我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这训言有十四页半长呢,”妈妈说,有些过甚其词的意思,“你要想通过考查的话,现在就得坐下来开始读了。” 说完这些,他们就离开了家门。 男孩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去,感觉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圈套。 他心想:“他们可好,兴兴头头地走了,我想,他们一定在为想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而得意吧。 他们走了,我却被留在了这里,要求从头到尾要老老实实地啃圣训。” 不过他爸妈却不是得意扬扬地走了的。 恰恰相反,他们两人都忧心忡忡。 他们过去是贫苦的农民,他们拥有的土地不会大过一块花园。 当他们最初搬迁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一块地只养得起一只猪和几只鸡;不过他们是相当勤快和能干的人,如今也养起牛群和鹅群了。 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了。 在这个美丽的清晨,他们本应心满意足、开开心心地上教堂的,如果没有这么个儿子让他们牵肠挂肚的话。 爸爸抱怨说,他又笨拙又懒惰,一点儿也不在乎在学校里能学到些什么,真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甚至连叫他去放鹅也不能令人放心。 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妈妈无法否认,不过她最忧心的还是他的野性难驯和不学好:他对动物很残忍,对人也满怀不敬。 “主啊,请让他的铁石心肠变得柔软,让他的性情变得更柔善吧!” 妈妈喃喃地祈祷,“不然的话,他将给他自己,也给我们,带来不幸。” 男孩呆呆地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心里在翻来覆去地想,要不要读圣训呢。 末了,他打定主意,这一次还是乖乖地听父母的话为好。 于是,他坐到了大扶手椅上,开始读了起来。 他叽叽咕咕地小声念了一阵子,声音迷迷顿顿、含含糊糊,对他本人似乎产生了催眠效果,他不知不觉间摇头打起了盹儿。 外面的世界已经是春意盎然,美不胜收!日历才翻到三月二十日,然而男孩家所在的南斯盖纳省西温曼霍格教区,早已经是春光灿烂了。 虽然不是遍野皆绿,但也是树木到处含苞吐蕊,生机勃勃。 沟渠里已经冰消雪融,到处流水淙淙,渠边的款冬花正在盛开。 长在石缝间的各种野草泛着棕色的光芒。 远处的山毛榉树似乎每一秒钟都在膨胀,变得越来越厚实茂密。 天空是如此的高远,如此的湛蓝。 男孩家的门半开着,外面的云雀婉转啼鸣,其啼叫声在房间里清晰可闻。 母鸡和鹅群在院子里拍打着翅膀。 牛棚里的奶牛,已经嗅到了春天来临的气息,时不时低低地发出哞哞的叫声,表达着它们欣然的礼赞之意。 男孩一边念着圣训,一边忍不住打盹儿,他拼命地想和袭上身来的睡魔做斗争。 “不行!我可不想睡着了,”他想,“要这样的话,整个上午我都会念不完圣训的。” 然而,不知怎的,他还是呼呼地睡着了。 他不清楚自己是睡了一小会儿呢,还是睡了大半天。 不过,他被身后传来悉悉率率的响声吵醒了。 在屋里的窗台上,放了一面小镜子,镜面正对着他。 往镜子里看去,整间屋子有什么动静,都可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男孩抬起头,正好是往镜子里看去。 这时候,他看到妈妈的衣箱盖子已经给打开了。 他妈妈这个橡木衣箱又大又沉,四面用铁皮包着,除她自己外,她不许别人轻易打开它。 衣箱里珍藏着她从母亲手里继承下来的东西,以及她十分珍爱的宝物。 箱里有几件旧时农家妇女穿的裙装,是用红色粗布呢做的,短短的紧身胸衣和有褶裥的衬杉,还有一枚缀着小珠子的胸针。 箱子里还有浆得硬硬的白色亚麻布做的头饰,沉甸甸的银质饰片和银链儿。 现在,村里人已经不再时兴穿戴这些衣物了,他妈妈也有好几次想丢弃这些杂物。 但她却又多少有点硬不起心肠这样做。 现在,男孩透过镜子看得一清二楚,衣箱的盖子给打开了。 他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事,妈妈在离开前,明明是将箱盖盖好的。 只有他一个人待在家里,她是绝不会让她心爱的衣箱的盖子敞开的。 此时他的情绪有点低落,又有点害怕。 他生怕有小偷潜进这间屋子。 他一动也不敢动,死死地坐在那儿,眼睛紧紧地盯着那面镜子。 他坐在那儿,等着小偷现身,又想知道那道落在衣箱上的黑色影子是什么。 他看来看去,越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那乍一看去影影绰绰的什么东西,再看多几眼后,就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他很快看出,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 那并不是别的什么,却真真切切的竟是一个小精灵,这当儿正蹲踞在衣箱的边上! 男孩无疑听说过关于小精灵的故事,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他们竟然是如此细小的家伙。 这一个正蹲踞于衣箱边上的小精灵,他的身高还没有一只手掌宽呢。 他有一张爬满了皱纹的苍老的脸,但脸上没有一根胡须。 他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和一条及膝的短裤,头上戴着一顶宽边的黑色帽子。 他打扮考究又潇洒,领口和袖口上都缀着白色的花边,鞋子上打了鞋带扣,衬衫袖口上装饰着蝴蝶结。 他从衣箱里拿出一件刺绣品,坐在那里细细地欣赏这老式手工艺品的精良做工,他是如此地专注入迷,根本就没留意到男孩已经醒过来了。 男孩有些惊奇地看着这个小精灵,不过,他并没有感到很惊恐。 精灵是如此的小,人类是不可能会害怕他的。 而且,既然小精灵这么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观赏物当中,睛睛无视于别的事物,耳朵无视于别的声音,于是男孩想,捉弄捉弄他,例如将他推到箱子里,然后盖紧盖子,或者是别的类似的事,应该会非常有趣。 不过男孩却没有这么大胆,敢用他的手去触碰这个小精灵,于是他巡视一遍屋子,想找根东西戳他一下。 他的目光从沙发移到可折叠的桌子,从可折叠的桌子移到壁炉。 他看了看水壶,看了看靠近壁炉的书架旁的咖啡壶,看了看门口旁边的水桶,还有从半开的碗橱门中可看到的勺子、刀叉、碟子和盘子。 他抬头看了看他爸爸的枪,那枪挂在墙上的丹麦国王夫妇肖像旁边。 随后他又看了看在窗台上开得正茂盛的天竺葵和倒挂金钟。 最后,他看到了挂在窗框上的一只旧苍蝇罩。 他走过去,将它摘了下来拿在手上,随后跳了起来,沿着衣箱的边缘扣了下去。 他自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竟然会这么幸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的,但却已经将小精灵逮住了。 这可怜的小家伙头朝下躺在长长的苍蝇罩的底部,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最初的一阵子,男孩实在想不出该拿他的捕获物怎么办。 他只是来来回回小心翼翼地挥动着苍蝇罩,让小精灵立足不稳,难以爬出来。 这时小精灵开口说话了,可怜兮兮地苦苦哀求放他走。 他说自己这么多年来给他们家带来了多少好运气,他理应得到更周到的待遇。 要是男孩能放了他,他会送他一枚古钱币、一把银勺子,或者是一枚像他爸爸的银表的底盘那么大的金币。 男孩并不认为这是一笔大交易,但奇妙的是,自从小精灵成了他的囊中物,他可以任意处置后,他却反倒有些害怕了。 他感觉自己是在和离奇古怪的东西打交道,这个东西不属于他的世界。 他自己倒想放掉这个可怕的家伙算了。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马上就同意了这笔交易,于是他不再摇晃苍蝇罩,好让那小精灵爬出来。 然而,就在小精灵刚要爬出罩子的当儿,男孩突然又想到,这笔生意本应该做得更大,他应该得到更大一笔的财产,和更多的好处。 他起码要开出这个条件:要小精灵为他施展魔术,让训言变入他的脑海里去。 “真要就这么放了他的话,我可真是愚蠢啊!” 这样想了想,他突然猛烈地摇晃起罩子来,小精灵一下立脚不稳,又跌进了罩子里。 然而男孩突然间感觉脸上挨了一记火辣辣的生疼的耳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震成许多块碎片了。 他的脑袋瓜子一下子撞到一面墙上,跟着又撞到另一面。 最后,他倒在了地上,完全不省人事。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屋子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哪里还看得到小精灵的踪影!妈妈的衣箱盖子已经合上了,苍蝇罩仍旧挂在窗框原来的位置上。 要不是他感觉右脸颊热辣辣的生疼,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事情真的发生过,更像是做了一个梦。 “不管怎么说,爸爸妈妈一定会认为没发生过任何事情的,”他想,“反正他们也不会因为发生了小精灵的事,而给我打折扣,让我少读几页训言的。 我最好还是坐下来老老实实念训言吧。” 然而,当他朝桌子走去时,他却发现了非同寻常的变化。 房子明明不可能变大的,但是他为什么要平常多走了好几步,才走到桌子那儿? 那椅子又怎么啦? 它看起来并不比先前大,但他现在却首先要爬到椅脚的横木上,然后向上攀缘,才可以坐到座位上。 桌子也是这样,他要是不爬上椅子的扶手,就看不到桌面。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男孩百思不解地叫了起来,“敢情是小精灵对扶手椅、桌子和这个房子都施了法术。” 那本圣训集还躺在桌上,情形和早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动。 但很显然它也变得古怪起来了,因为他不站到书上去的话,就看不到一个字。 他坐下来读了几行字,随后无意中抬头往上望,便看到了那面镜子,这时他突然大叫起来:“看!那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在镜子里,他看到一个明显是很小、很小的小人儿,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兜帽,腿上穿着一条皮裤。 “哎呀,那家伙穿得跟我一模一样啊!” 男孩脱口而出,在惊慌失措之下,他不由得紧紧握住了自己的两只手。 很快,他看到镜子中的小人儿也做着同样的事情。 看到这样,他马上拉了拉自己的头发,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并猛地转了一个身,镜子中的那个小人儿也立即跟着他做着同样的事情。 男孩围着镜子转了几回,想要看看是否有小人儿躲藏在镜子后面,不过,他始终没有发现有人在那儿。 恐惧之下,他不由得开始打起了哆嗦。 现在,他晓得小精灵对他施了法术,而他在镜子中看到的那个小人儿,其实是他自己。 大雁 男孩简直不能够相信,他竟然变成了一个小精灵。 “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或者只不过是我的奇思妙想,”他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只要我再等一会儿,我一准就会变回人的。” 他站在镜子面前,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期待自己的滑稽模样能够消失不见,但却未能如他所愿。 他的身子还是像刚才一样的小。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还和以前一样。 稀薄、淡黄的头发,鼻子两边长着的几粒雀斑,皮裤和袜子上打着的一块块补丁,都与以前别无二致,唯一的一点不同是:它们都变得越来越小了。 不,只是静静地杵在这儿期待事情会如他深信的那样变好,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他必须要去试试别的法子。 他能够想到的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设法找到小精灵,然后跟他握手言和。 他跳到地板上,开始东摸摸西搜搜。 他到椅子和碗橱的后头,又到沙发的底下和炉膛里,甚至钻进几个老鼠洞看了看,但始终没有见到小精灵的踪影。 他一边找,一边哭了起来,他苦苦地恳求,同时许诺他会做他能够想到的好事。 他发誓永远不会再对别人食言,再也不顽皮,再也不在念圣训时睡着了。 要是能够重新变回人,他一定会做一个好人,一个热心助人和乖乖听话的孩子。 然而,不管他怎么许诺,还是无济于事,一点用处也没有。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记得曾听妈妈说过,所有的小东西都是将他们的家安在牛棚里的。 想到这里,他马上决定上那儿去,看看是否能找到小精灵。 幸运的是,房门仍然半开着,不然的话,他是够不着门闩的,更别提将房门打开了。 不过现在,他却可以轻轻松松地溜出屋子。 他走到玄关,四处寻找他的木头鞋子。 因为在房子里,他当然是光脚套着袜子四处走来走去的。 他在心里嘀咕着,该如何对付这些又大又笨拙的木头鞋子呢。 但恰在这时,他在门口的阶梯处看到了一对小小的鞋子。 当他发现小精灵做事是如此心思细密,甚至连木头鞋子也不放过,也施了魔法变小了时,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感到烦恼不安。 小精灵的意思很明显,他受折磨的日子还长着呢。 屋子前的老式厚木板上,有一只灰色的麻雀在蹦蹦跳跳。 它刚一望到男孩出现,就大叫起来:“叽叽叽!叽叽叽!快来瞧瞧放鹅男孩尼尔斯!快来瞧瞧大拇指小人儿!快来瞧瞧大拇指小人儿尼尔斯·霍格尔森!” 一群鹅和鸡闻讯,马上纷纷转过头来,盯着男孩看了起来,随后他们发出了可怕的咯咯咯咯的哄笑声。 “喔喔喔呃”,公鸡啼鸣道,“真是活该啊!喔喔喔呃,他曾经扯过我的鸡冠!” “咯,咯咯嗒,他活该!他活该!” 母鸡们齐声大叫着附和起来。 说完这些,他们仍然不停地咯咯咯地对他饶舌。 鹅群紧紧围成一圈,将他们的脑袋伸到一起,问道:“是谁对他干的好事? 是谁对他干的好事?” 然而最叫人惊异的是,男孩竟然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非常吃惊,一动不动地站在门阶上,像是在那里扎下了根似的,凝神静听。 “这一定是因为我变成了一个小精灵,”他寻思,“这大概就是我能够听得懂这些鸟啊、家禽啊所说的话的原因。” 他觉得难以忍受的是母鸡们不停地冲他嚷嚷“他活该他活该”的声音。 他忍不住向她们扔了一块石头,大声喊道:“闭上你们的臭嘴,你们这些坏家伙!” 然而他没料到的却是,他再也不是母鸡们会惧怕的那类男孩子了。 鸡群向他冲了起来,将他团团围住,齐声大叫大嚷:“咯,咯咯,咯咯嗒,你真是活该!咯,咯,咯咯嗒,你真是活该!” 男孩想要逃脱她们的包围,但是鸡群在他后面追了上来,发出聒噪的尖叫声,几乎让他觉得耳朵被震得失去了听力。 要不是这时他家里的那只猫刚好走过来,替他解了围,事实上他是很难冲出鸡群的包围圈的。 那些鸡只要一看到猫在附近,就会安静下来,假装在地上全神贯注地捉虫子吃。 男孩赶紧跑到猫身边,说道:“亲爱的猫咪,你一定对这一带的每一个角落和可藏身的地方了如指掌吧? 行行好吧,你这只小猫咪,告诉我哪儿可以找到小精灵。” 猫并没有马上回答他。 他优哉游哉地坐着,将他的尾巴绕着脚爪结了一个优雅的圆圈,然后才好整以暇地盯着男孩看起来。 这是一只硕大的黑猫,胸前有一块白色的斑点。 他的毛皮光滑柔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的两只爪子蜷缩着,两只暗灰色的眼晴眯缝成了一条线。 这猫看起来真是温驯乖巧至极,一点也不惹人讨厌。 “我非常清楚小精灵住在哪里,”他柔声细气地说,“但这并不表示,我会告诉你。” “亲爱的猫咪,你一定得告诉我小精灵到底住在哪里!” 男孩恳求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对我施了法术,让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猫稍稍睁开了眼,一股邪恶的绿色光芒在他眼里闪烁。 他扭动了一下身体,心满意足地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才懒洋洋地作答,“你平日里总是喜欢揪我的尾巴,难道你以为我现在还会帮你吗?” 他到底还是开腔了。 男孩一听,怒不可遏,完全忘记了他现在是如此弱小,如此的无助。 “呸!我还会再揪你的尾巴的,还会的!” 他说,向猫咪跑了过去。 一瞬间,猫性情大变,男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刚才那同一只猫。 他浑身上下的每一根毛发都直竖了起来,他的腰拱成了弓形,四肢伸展了开来,利爪刮刨着地面,尾巴变得又短又粗,两只耳朵朝后披伏着,一张嘴喷吐着泡沫,两只怒目圆睁,喷射着红红的怒焰。 男孩自然不想听任自己被区区一只猫吓倒,于是他向前迈出一大步。 此时,猫急急跳起来,扑向男孩,将他掼倒在地,两只前爪踏在他胸膛上,血盆大口直扑向他的喉咙。 男孩感觉到猫的尖利爪子刺穿了他的背心和衬衫,直透他的肌肤,猫的上尖牙在他的咽喉部位挠动着。 他大声地呼喊救命,叫得声嘶力竭,可是哪有什么人来呀。 他深信自己的最后时刻到了。 随即他又感觉到猫收缩了尖利的爪子,松开了他的喉咙。 “算了!” 他说,“这次就算了。 看在我女主人的面子上,我现在放你一马。 我只是想让你见识见识,现在咱俩谁更有力量,谁更加厉害。” 说完这些话,猫就转身离去了,又恢复到刚才他出现时的那种柔和温驯的样子。 男孩显得垂头丧气,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急匆匆地跑向牛棚,寻找小精灵的下落。 牛棚里统共只有三头奶牛而已。 可是男孩刚一走进屋,就听到一阵喧闹沸腾之声,好不吵人,简直让人误以为这里有三十头奶牛呢。 “哞,哞,哞,”名叫“五月玫瑰”的奶牛发出了吼叫,“这世界总算有天理,妙极了妙极了。” “哞,哞,哞。” 三头奶牛一齐吼叫起来。 每头奶牛都竭力要吼得比别的奶牛大声,于是一时之间,男孩几乎听不清她们在吼些什么。 男孩想要探问小精灵的下落,可是他的声音完全被奶牛们的震天吼声盖住了,根本无法让人听清他说什么。 她们的怒吼,和以往她们看到男孩放狗进来让她们安静听话时的反应一样。 她们的后腿乱踢乱蹦,脑袋向前猛伸猛探,挥动着犄角悍然向前开路。 “嘿,快来这边!” 五月玫瑰吼道,“我要踢你一蹄子,那滋味一准叫你永世难忘哩!” “快到我这儿来,”名叫金色百合花的奶牛吼道,“我要让你尝尝被我的牛角甩来甩去的滋味!” “来啊,快过来我这边!你还记得去年夏天你用木头鞋子揍我的事情吧,我现在要让你尝尝那种滋味!” 名为星子的奶牛怒骂道。 “快来我这儿,还记得你曾将马蜂放进我的耳朵里的事吧,现在是你受报应的时候了!” 金色百合花咆哮道。 在三头奶牛中,五月玫瑰最为年长、最为聪明,而她也最为震怒。 “嘿,快来这里!” 她吼道,“你做了那么多坏事,我非得要让你受教训不可!还记得你抽掉妈妈手中的牛奶桶的事吗? 还记得你在妈妈提着牛奶桶走过时,你暗地里使绊子,让她摔倒的事吧!多少回了,你气得她站在这里为你抹眼泪!” 男孩很想告诉她们,他现在是如何后悔过去对她们的不仁不义。 如果她们能告诉他小精灵在哪儿,他将永远,永远,永远不再做坏事。 然而奶牛们都不听他说话。 她们如此大声地喧嚷,男孩生怕其中有一只会从牛棚中冲出来。 他想,还是静悄悄地逃离牛棚为妙。 他从牛棚出来,心里非常沮丧。 他很清楚,这儿没有一个人会帮他找出小精灵的。 事实上,就算是找着了小精灵,也不会给他带来什么益处的! 他爬上了用于防护农庄的宽宽的围墙,围墙上蔓生着欧石楠和苔藓。 他坐在石墙上沉思,如果他永远变不回人,接下来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当爸爸和妈妈从教堂回来,看到这种情形,一定会大惊失色的。 是的,全省上下都会感到惊异,从东温曼霍格镇、托尔普镇,还有斯盖洛普镇,人们会成群结队来看他如何出丑。 整个温曼霍格教区的人都会来看他。 也许,爸爸妈妈会带他到基维克镇上去,让他在市集上的大庭广众之下接受众人幸灾乐祸的注目礼。 不,一想起这种事就让他心惊胆战。 他情愿从今往后,没有人能够再看到他的这副模样。 他的不幸真是太可怕了!偌大一个世界,没有人比他更不幸了。 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成了一个怪物。 他渐渐地意识到,如果他不再是一个人,那将意味着什么。 他将与世隔绝,他将不再能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耍,父母过世后,他将不能够继承农庄,而且很显然,没有一位姑娘会考虑嫁给他。 他坐在那儿,望了望自己的家。 那是一所小小的木造房子,在高高的倾斜的屋檐下,房屋底部似乎深深地陷入了泥土中。 附属的外屋同样小得很。 而他家耕作的地块也狭窄到连一匹马也难以在其中伸展开身子打滚。 尽管这个地方又小又穷,然而,对现在的他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 他现在无法想象有比在牛棚地板底下挖个洞藏身更好的家了。 风和日丽,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天气。 树木萌芽吐蕊,沟渠里水声潺潺,似在低语倾诉,小鸟叽叽喳喳,一片美丽景象。 然而他坐在那儿,心情沉重,非常难过。 无论什么事情,都再也不能令他快乐了。 他从来没有看过天空像今天这样的湛蓝。 鸟儿们成群结队地飞过。 他们从外国的岛屿飞回来,飞越过波罗的海,绕过斯密霍格,现在正往北方飞去。 这些鸟儿各式各样,种类繁多,他只认得大雁,他们分成长长的两行,排成楔子形状飞过天空。 好几群大雁飞了过去。 他们飞得很高,但他仍然能够听得到他们高亢的叫声:“飞往高山!我们齐齐飞往高山!” 这些大雁一看到在农庄四周走动的家鹅,便低低地直冲向地面,一边大声喊道:“来吧!来吧!我们齐齐飞向高山!” 家鹅不禁仰起了头,倾听大雁在说些什么。 然后他们理智地答复道:“我们的日子快活得很呢。 我们的日子快活得很呢。” 正如刚刚说过的那样,今天的天气格外风和日丽,空气如此清新、如此凉爽,在蓝天中飞翔,绝对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随着一只又一只大雁飞过天空,地下的家鹅们也忍不住跃跃欲飞了。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羽翼,似乎下定了决心,要随大雁们一起飞。 但跟着的一只老母鹅总会给他们浇冷水:“别傻了!这些家伙一定是在忍饥挨饿又挨着冻飞行呢。” 其中有一只公鹅在大雁撩拨之下,激起了冒险的雄心壮志。 “只要再飞过一队大雁,我就义无反顾地跟上去。” 他说。 随后就又有一群大雁飞过头上,像别的雁群一样,雁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召唤,年轻的公鹅答道:“稍等一会儿!稍等一会儿!我就来了。” 他伸展开翅膀,奔向了天空。 但他似乎还没有习惯飞行,眼看着跌跌撞撞地掉到了地上。 大雁们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于是掉转头,慢慢地往回飞,看他是否跟上来了。 “等等,等等!” 他大喊道,开始了新的飞行尝试。 这一切男孩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正躺在石头围墙上。 “要是大公鹅飞走了,那会多么令人遗憾哪。 爸爸妈妈从教堂回家,要是发现家里的鹅少了一只,那该是多大的损失呀,他们一定会伤心欲绝的。” 他这样想的时候,再一次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的弱小,如何的孤立无助。 想到这里,他从围墙上一跃而起,蹿进鹅群中,两只胳膊刚巧搂住了公鹅的脖颈。 “哦,不要!你可千万不要飞走啊!” 他大声地恳求道。 但恰好在此时,公鹅想起了如何从地上飞向空中的动作要领。 他来不及将男孩从背上抖落下来,于是将他带着飞到了天空中。 他们一下子直冲向了空中,男孩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如何松开公鹅的脖颈,就已经被带上了高空,此时他要是松手,一定会掉到地上,摔个稀巴烂。 要让自己感觉舒适些,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是爬到公鹅的背上去。 他立即爬了上去,可费尽了他吃奶的劲儿。 事实上要在两只上下拍动的翅膀中,安安稳稳坐在光溜溜的鹅背上,一点也不容易。 他不得不用两手紧紧抓住公鹅的羽毛不放,以防滑跌摔落到地上去。 大块的方格布 男孩在鹅背上,感到头晕眼花,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总算适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大风呼呼地向他咆哮和猛扑过来,公鹅的翎羽因为被风拍打而发出呜呜的声响,听起来如同起了一场风暴。 十三只雁儿在他们身边飞翔,拍打着他们的双翼,发出一阵阵雁鸣。 他们在他眼前盘旋飞舞,在他耳边齐齐发出嗡鸣。 他不晓得他们飞得高还是低,也不晓得是往哪一个方向前进。 过了一会儿,他才振作起精神,觉得自己应当弄清楚雁群要将他带向何方。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具备足够的勇气往下俯瞰。 他能够确定的是,要是尝试那样做的话,他一定会眩晕的。 雁群并没有飞得非常高,因为空气要是太稀薄,身边的这位新旅行伙伴很可能会喘不过气来。 为了他的缘故,他们还有意比平常放慢了飞行速度。 最后,男孩还是鼓足勇气朝地下俯瞰了一眼。 他感觉到一块巨大的地毯伸展在他下面的地面上,这块地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格子构成。 “我现在到底身处哪个地方呢?” 他问自己。 他看到的是一块接一块的方格子。 有些方格子很大,呈斜方形状,有些则呈又长又窄的条形状。 但每一块都有棱有角,方方正正。 不过他没看到圆形,也没见到弯弯曲曲的形状。 “我朝下看到的,到底属于怎样的大方格布呢?” 男孩自言自语道,并不指望会得到谁的回答。 然而他身边的雁们马上大声叫嚷道:“是耕地和牧场啊!是耕地和牧场。” 于是他晓得了,他正在飞越而过的大方格布,是瑞典南部平坦的大平原。 他也慢慢知道了,何以它们看起来像一块块方格布,而且色彩斑斓。 他首先认出了那些翠绿色的方格布,那是去年秋天播种的黑麦田,在冬雪的覆盖之下,仍呈现出一派盎然的绿意。 那灰黄色的方格布是去年夏天燕麦收获后仍残留着根茬的田地,而褪色的是老苜蓿地,黑色的方格布则是被遗弃的牧场,要不就是已经犁过的休耕地。 那镶嵌着黄色边的棕色方格很显然是山毛榉树林。 因为在这种树林里,大山毛榉长在树林的中央,在冬天的时候掉光了叶子,显得光秃秃的,而小山毛榉树则沿着方格布边缘生长,一直到来年春天,还保留着干枯的黄色树叶。 这里还有中间部分呈灰色的暗色方格,那是大庄园大宅邸,四周环绕着小房子,屋顶用干草盖成,干草现在已经变成黑乎乎的了,中央是用石板铺地的庭院。 这里还有中央呈绿色而四周呈棕色的方格,那是一些果园,草地已经泛绿,尽管四周的树木依然还裸露着棕色的躯干。 当男孩弄清楚为什么他看到的底下的一切都那么像方格布后,他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大雁们听到他发出大笑,不由得带着责备的神色大叫道:“这是多么肥沃的良田。 这是多么肥沃的良田。” 男孩马上板起脸,一本正经起来。 “哎呀,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你这个刚刚经历了人类可能碰上的最倒霉事情的人,还真能笑得出来!” 他心里想。 有那么一刻他显得一脸郑重,然而过不了多久,他又大笑起来。 现在,他渐渐地习惯了骑在鹅背上的这种旅行方式和速度,除了让自己在鹅背上保持平稳,他可以分心想些别的事情了。 他注意到天空中全都是往北方飞行的鸟儿。 一群群鸟儿之间,会互相大喊大叫和打招呼:“怎么着,你们今天飞过来了?” 一些雁问道。 “是啊,飞过来了。” 另一些雁这样回答。 “今天春天会有什么好光景?” “树上还没有长出一片树叶,湖里的水还是冷冰冰的呢。” 传来一些鸟儿的回答。 雁群飞过一个地方,看到一些半裸的家禽,他们就会大叫:“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公鸡们抬起头,回答道:“它的名字叫利尔庄园。 名字和去年一样,名字和去年一样。” 大多数农庄都以拥有者的名字命名,这在斯盖纳地区是约定俗成的做法。 然而,公鸡们却不说“这是彼尔·马特森农庄”,或是“这是奥拉·布森斯农庄”,而是另辟蹊径地叫些他们认为更合适的名字。 那些住在穷人家的小小房舍里的家禽们,会这样回答:“这个地方叫‘缺粮少麦’。” 而那些属于最贫穷的小户人家的公鸡则会哀叫道:“这地方的名字叫作‘不够吃’,‘不够吃’,‘不够吃’。” 那些照顾家禽周到的大农庄自然在公鸡们口中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诸如福地、蛋山庄和金钱镇等。 而那些富贵庄园里的公鸡们心高气傲,不屑于说些插科打诨的玩笑话。 其中有这样一只公鸡,发自肺腑地以一种声震天外的洪亮声音喊叫道:“此地是戴贝克绅士的大庄园。 今年和去年,名字都是这个样!今年和去年,名字都是这个样!” 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一只公鸡大摇大摆、趾高气扬地啼叫道:“这是天鹅岛庄园,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男孩留意到,大雁们并不是笔直向前飞,而是曲曲折折地绕着整个南方的城镇到处飞,他们仿佛非常高兴再次来到斯盖纳这个地方,希望向这儿的每一个庄园表示礼节。 他们飞到了一个地方,这里耸立着许多难看的巨大建筑物,巨大的烟囱直指高空,周围密布着小房子。 “这是约德伯格糖厂,”公鸡啼叫着报上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坐在公鹅背上的男孩一阵战栗。 他早就该认出这个地方,因为它距他家并不太远。 他曾在这儿做过放鹅娃呢。 不过,说真的,从天空中往下俯视,一切都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想想看吧!想想看吧!放鹅的小女孩奥莎,还有小马茨,去年都曾是他的小伙伴。 男孩真想知道,他们是否还住在这儿的某个角落里。 想象一下吧,要是他们怀疑他曾在他们的头顶上空飞过,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很快约德伯格糖厂就消失在视线里,他们飞到了斯维达拉和斯卡贝尔湖,然后折返回薄林格修道院和海德伯格的上空。 男孩在这一天里所见到的斯盖纳的地方,比他出生以来所看到的总和还要多。 当大雁们碰巧遇见家鹅的时候,就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他们会放慢速度往前飞,飞过家鹅头顶的时候会叫唤道:“我们齐齐飞向高山。 你是否要跟我们一起呢? 你是否要跟我们一起呢?” 但是家鹅会这样回答:“地上的时令还是冬天呢。 你们飞得也太早了吧。 飞回去吧!飞回去吧!” 大雁们飞得更低了一些,为的是让家鹅能听得更清楚一些,他们大喊道:“快快来吧!我们会教你如何飞翔和游泳。” 然后家鹅们会怒火中烧,对大雁的鸣叫不肯发出一声来回应。 大雁们越飞越低,低到快要碰到地面了。 然后,他们又快如闪电地冲上云霄,如同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 “哇!哇!哇!” 他们大呼小叫道,“这些家伙原来不是鹅。 他们只不过是绵羊,他们只不过是绵羊。” 地上的家鹅气得七窍生烟,狠狠地冲他们喊道:“但愿你们都挨枪子儿,全都挨枪子儿,一个个都挨枪子儿!” 男孩看到大雁们这样戏弄家鹅,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又记起来了,自己的遭遇是何等的糟糕,想想又不由得哭了起来。 但下一刻,他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他以前还从来不曾以这样飞快的速度往前奔驰,如此飞快又如此疯狂地不顾一切,尽管他一直喜欢这样做。 而且,当然了,他从来做梦也想不到,在天空中遨游竟是如此的新奇又如此的酣畅淋漓。 而地面上涌上来的泥土和松脂的味道是如此芬芳四溢。 他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他能在离开地面如此高的高空飞行。 这很像是从忧伤、烦恼和任何想象得到的可厌之事中飞离了出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