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我们不一样
9月11日,凌晨1点多，设备厅里关着灯,只有一台电脑的屏幕还亮着,在黑暗中闪烁着缤纷的色彩，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屏幕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你在干嘛？”一道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重重地吓了灰熊一跳。 他刷地扭过头去,天狼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旁边，一边咔嚓咔嚓地啃着夹心饼干,一边百无聊赖地瞟了瞟他的电脑屏幕，上面没有任何激烈的比赛画面,只有一张大地图,颜色各异的玩家图标或快或慢地进行着移动，时而显现出一些枪线，表示有人开打了。这种ob视角的大地图上，所有队伍的动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20个队伍的选手id以20种不同的颜色标示,令人能一目了然地加以区分。天狼最怕看这些东西，于他而言无聊透顶,什么都不如简单粗暴地干一架来得实在。 灰熊摘下耳机，一字不差地反问了一句,“你在干嘛？” “我饿了。”天狼说得理直气壮。 灰熊看着他，顿了顿，提醒道,“你确定这不是无队的饼干吧？” “……”天狼拿着一块刚咬掉一半的饼干，动作停住了。 上次那个巧克力事件，都快成为吾名内部的梗了……但无咎始终没作什么解释，也没跟天狼追究什么，算是不了了之了。 不，他不想又被饼干呛一次…… 天狼咔嚓一口把另外半块饼干塞进嘴里，“不要说出去。” “……”灰熊默然。堂堂上千万身价的王牌选手半夜偷吃饼干……这样真的好吗喂。 “这里不是规定不能熬夜吗？”天狼又问灰熊。 灰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当然知道，可是……天狼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人啊。 天狼确实不喜欢多管闲事，说实话，灰熊要是不跟他住一个房间他才懒得操心，可这丫最近越来越过分了，每天晚上都不好好睡觉，要么大半夜站在窗边吓人，要么各种进进出出，天狼本就习惯一个人睡，突然换个环境，舍友又这么折腾，天狼感觉自己不出手不行了。 天狼也不是真那么迟钝，结合灰熊这几周在赛场上的发挥来看，用脚板底想都知道这家伙心里肯定不好受。 只是在硬憋着而已。 第五轮，千里不在，他们好不容易提起来的状态一下子又沉了下去，虽说打得不算太糟糕，但也让灰熊难以释怀，尤其是对自己的表现。千里那句话时时萦绕在他心头——你要让我们能够依赖你。从那时起，这就是他的目标，至少要做到这一点，他才是一个合格的吾名队员，他不想也不能辜负千里对他的期望。 他是那么地渴望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你天天盯着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天狼说。 这是千里让我看的——灰熊还没来得及解释，天狼就走到自己的游戏设备前，跨进椅子坐下，开机，“上游戏。”语气不容拒绝。 “啊？”灰熊没明白。 “跟我练枪去。” 灰熊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回过神来时，他就随着天狼进入演练场了。 自从绝地求生有职业化的倾向后，官方就在游戏里新增了一个演练场功能，顾名思义，就是供玩家，尤其是职业战队练习用的。在这个演练场里，物资可自由设定，人物死亡可当场复活，想要从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也不用开车或跑步过去，打开大地图选择一下便能全体瞬移，省时省事，功能齐全，自由度高，很大程度地满足了职业战队的各种特殊训练要求。 天狼选的第一个点是g港的集装箱区，武器是维克托冲feng枪，但没有装任何配件，他这是有意地加大自己的训练难度，如果零配件都能把枪压稳，满配时就更能信手拈来了。何况，倘若碰上落地就要刚枪的情况，哪有时间给你收集配件？ 灰熊较少用冲feng枪，他是主流派，和大多数人一样，最青睐bu枪，但考虑到这是巷战，而且是g港的集装箱区域，很容易转角遇到爱，稍加权衡后，灰熊折中了一下，选了在新版本极受欢迎的ump9冲feng枪。 模拟对战开始。每次将对方击杀后，两人的站位都会随机重置。天狼打得很积极，倒计时一结束就快速位移起来，对于转角这种地方也一点不慌，只要不忽视每一个死角，他都有信心反应比对方更快，加上他拿的是短剑，肯定不虚灰熊。在那么小的地方里单挑，战况复杂不到哪去，这不是比赛，灰熊没心情蹲他，天狼主动，他也不怂，和天狼一样努力地寻找彼此的位置，当脚步声从不远处隐约传来时，就到了两人真正斗智斗勇的时候。 灰熊一丝不苟地捕捉着天狼每一道步伐，他也早就想跟天狼较量一番了，但他不好明晃晃地跟天狼提出，似乎会有种挑衅的意味，对队内氛围也会有所影响。他想切身地体会一下，他们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灰熊听得一清二楚，天狼就在他左前方，且天狼应该也知道了他在这了，一定会直接攻过来，灰熊霎时顿住脚步，一下一下地慢慢往右边挪，身体贴向另一边的集装箱，拉大这条由集装箱组成的小道尽头的射击角度，准心对准集装箱的转角处，等待天狼现身。临时隐匿脚步声，可以让天狼摸不清他的具体位置，这微不足道的优势，也许会决定胜负。 果不其然，天狼踏踏踏地大跨步直冲而来，灰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方向——来了！天狼的轮廓闯进他视野的那一刻，灰熊当即扣下扳机，使劲地压住剧烈跳动的枪头，尽量固定住枪口，连串子弹冲膛而出，就在那一瞬间，天狼目光一转，迈步的动作仍在继续，身体还未完全拧过来，双手手臂便猛地一旋，枪口刷地一甩，在那道摆动的弧线中，火光突然炸开，一道火柱紧接着肆虐而出，汹涌地喷向灰熊。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mn-twolf以vector冲feng枪杀死了mn-huixiongtudousi。” 碰面不到一秒，两人就分出了胜负。 5秒后，灰熊原地爬起，天狼的状态也重置了，灰熊想问天狼，刚才自己还差几枪就能杀死他，可他想了想，忍住了。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输了就是输了，输1%的血量也是输，明明是他以逸待劳，明明是他先开的枪，却还是打不过天狼，真是讽刺。 他们单挑一场只需几分钟，快的话甚至一分钟都不用，不一会儿，两人就打了十几局，空旷的g港里，两道洪亮的枪声交缠着响起，右上角一次又一次地刷出相同的系统消息—— “mn-twolf以vector冲feng枪杀死了mn-huixiongtudousi。” “mn-twolf以vector冲feng枪杀死了mn-huixiongtudousi。” “mn-twolf以vector冲feng枪杀死了mn-huixiongtudousi。” …… 论听声辨位的能力，灰熊很肯定自己并不比天狼差，他和天狼每一次都很清楚对方在哪里，可无论他从哪个角落蹲天狼，无论他准备的时间有多充分，无论他拉的角度有多刁钻，天狼总能抢先哪怕0.1秒的时间将他击倒在地。 没错，ump9冲feng枪的近战威力是不如维克托，但无配维克托的后坐力比ump9要大得多，毕竟ump9最大的卖点就在于它的稳定性，再者，维克托的初始弹夹量只有13发，而ump9足足有30发，相较之下，维克托的容错率非常低，可以说，天狼一旦枪法上有一点失误，灰熊都有赢他的机会。 偏偏天狼就是没有失误，不给他哪怕一丝一毫反击的余地。 简单地说，他被打爆了。 这个对手，强大得令人绝望。 灰熊算是体会到这种感受了。 一连虐杀他20回后，天狼说话了，“要不换个模式？团队模式？或者换个地方？野战？” 天狼最喜欢巷战，建筑物越多，地形越错综复杂，他的能力越能发挥到极致，像g港、皮城这种地方，简直就是为他量身订造的绝佳战场，千里和他相反，千里偏爱野战，这和ego喜欢打野战的理由一样——城市的构造对狙击手不甚友好，野战的开阔视野则有利于狙击手施展他们的绝技。 这就是一个极端的突击手和一个极端的狙击手之间的矛盾，民间早有人指出过，这或将成为天狼转会吾名后这个新阵容的隐患之一。 灰熊没有回答，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在想，是否他根本就理解错了，不是天狼没有失误，而是他的失误比天狼要多得多。 或者，他该坦然地承认，他达不到那种理论上完美的境界？ 天狼彻底打破了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在天赋和实力筑起的那道屏障面前，他懂得了，什么是无能为力。 9月13日，初赛进入第六轮，也是倒数第二轮。 第五轮比完后，吾名堪堪压着第六名的战队40分，仅仅以两个人头的差距位列第五，正好踩在安全线的边缘。对于千里上周的缺席，修罗在官博解释了一下，实话实说千里感冒了，休息几天就好。这天，千里不负众望重新上场，看到吾名战队的参战名单后，吾名粉们才放下心来。 然而，随着比赛的进行，大家越看越不对劲。 说好听点，吾名就像个三人战队，真正在出力的主要就是无咎、千里和天狼三人，灰熊像个混子，说不好听点，灰熊就是拖后腿的，四场比赛里，他有两场是出去探点的时候被人截杀，还有两场是团战时被对手击杀，其中一局，灰熊更是在吾名的一次关键卡毒边团战中没有看好他所负责的区域，被敌人从侧翼突破，导致吾名在多方火力的夹击之间惨遭团灭。这类失误每个战队多多少少都会犯，不幸的是，吾名打这一仗时，导播的镜头恰好在关注他们，解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还点名批评了灰熊。这也不能怪解说，人家看到什么说什么而已。 最直白也最惨烈的还是数据，四场比赛下来，天狼16个人头，千里6个人头，无咎8个人头，而灰熊，0个人头。 这对比实在太扎眼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解说那随口的点评为吾名粉和狼粉们无处发泄的怒意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出口，弹幕上对灰熊的嘲讽此起彼伏，层出不穷。 “零输出，天秀啊。” “这灰熊是白痴吧？” “菜逼。” “这是职业选手？打的什么麻痹玩意？” “这个新人真的不行，还不如上虫虫、修罗上。” “缺口太大了，吾名这个阵容夺不了冠的。” “初赛的名次全靠三个主力拉着。” “三个大佬带躺，我上都活得比他久。” “新人还是不靠谱啊，吾名再砸点钱挖个有经验的过来吧。” 这些还算客气的，还有许多更为不堪入目的咒骂，修罗都不忍去细看。 吾名六人之中，对于绝地求生这个游戏他是最业余的，可今夜他不用问虫虫都察觉得出，灰熊的状况有多么糟糕。 心态真的崩了。 这样的感觉，修罗太熟悉了。 吾名粉们有句话说得还是有道理的，灰熊再崩，名次也有无咎、千里、天狼三个主力拉着，特别是天狼的击杀分和千里永远作为团队最后一人苟出来的排名分，让吾名团战打得再差，总积分都有所保障。第六轮过后，吾名的排名还是在小组第五，与第六名的差距从40分拉到了80分，这个变化等于没什么变化，第七轮比赛打完之前，没人敢说吾名稳出线。 退出游戏，摘下设备后，灰熊站起身，看着几人，气氛一时有点沉寂，半晌，灰熊开口道，“对不起。” 对不起。 除此以外，他不懂该解释什么。 还能解释什么。 无咎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好好睡个觉，我们明天再复盘。” 他们都是过来人，他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凌晨12点10分，灰熊独自一人倚在大厅的阳台上，久久地仰望夜空。城市里很多灯光都还没有熄灭，天上几乎看不到几颗星星，漆黑的苍穹泛着一层暗红，能清晰地看到朵朵白云那鲜明的形状。灰熊正魂不守舍地看着，背后脚步声悄然响起。 灰熊回头，刚从大厅走出来的修罗朝他一笑。 灰熊眸光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明了，修罗肯定是来开解他的。 这让他更为愧疚。 “小熊，在想什么呢？”修罗笑嘻嘻问道。 “没什么。”灰熊摇了摇头，声音很轻。 修罗对他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你别想太多啦，这次都是天狼的锅。” “啊？”修罗这话让灰熊一愣，哪出跟哪出？ “他都混多久了，还欺负萌新，太不要脸了。”修罗说。 他是无意中闲聊时听天狼提到他和灰熊半夜练过枪的，那会儿无咎和千里不在场，修罗赶紧追问天狼他们练得怎么样，没想到天狼轻描淡写来了一句灰熊就没赢过，要不是打不过，修罗当场就想拿小拳拳捶他胸口。 以天狼那种对谁都从不放水的虐法跟一个新人solo，别说玻璃心，304不锈钢都扛不住啊！ 灰熊苦涩地笑了笑，“跟天狼无关，是我技不如人。” “谁说你技不如人？”修罗拉起他的手就往客厅里拽，“走，跟我也练一把。” “额，不用了——” 修罗猛然回头，目光幽森，“你是不是嫌弃我？” “……没有。” 两人进入了演练场，修罗选的是一块野地，两人拿的都是bu枪，比拼的是中距离作战。 灰熊是硬着头皮上的，他压根没心情去思索什么走位和战术，莽就是了，看到修罗的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他便条件反射地蹲下，抬枪，开镜，瞄准，射击，突突突突突突—— “mn-huixiongtudousi以m416突击bu枪杀死了mn-axiuluo。” “哇，厉害！”修罗感叹道。 “……修罗，你不用故意给我放水的。”灰熊说。 这样的鼓励，对他并没有用，他还没有纯真到那种地步。 “我没放水啊。”修罗认真道。 不是修罗不想装逼，而是他确实没放水…… “……” “你看，我这样的人都可以成为吾名的主力，你凭什么不行？”修罗说。 “修罗，你别这样说，你在我心中一直很厉害。”灰熊说。这是真话，修罗是和无咎、千里一路奋战至今的人，是吾名至高无上的奶神。 “你也很厉害啊，”修罗望着他，“我打了四年职业，都打不出你这种操作。” “那不一样，你是辅助。” “你也是自由人，干嘛非要跟天狼比近战呢？”修罗反问。 灰熊无言以对。 这些道理，他早就明白，只是不敢面对，不愿面对，好像面对了，自己就是在逃避，是在为自己的弱小找借口一样。 “想想你为什么喜欢吾名。”修罗说。 灰熊张了张嘴。 因为…… 吾名不一样。 吾名战队和别的电竞俱乐部不一样，吾名的选手不是商品，不是一有失误、一拿不出成绩就会被换走的随时可替代的名额，他们渴望胜利，但他们并非胜利至上，吾名的每一个成员都是独一无二的，是彼此称之为同伴和战友的存在。 千里总是说，这是个团队游戏。胜利，不是靠个人英雄主义换来的。 所以，他喜欢这样的吾名。 “出来吧，”修罗说，“我给你看点东西。” 两人退出游戏，灰熊一摘下设备，修罗就把手机递给他。 手机屏幕上，是吾名的官博，修罗今晚晒出了初赛第六轮后吾名的积分排名，并配上了一句话——我们风雨无阻，携手前行，加油！ 下面的评论，大部分都是给吾名加油的，还有一些特意来骂灰熊的……修罗给他看的当然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些东西。 灰熊从加入吾名到现在，打了那么多场比赛，从不认为自己对外有什么存在感，也不觉得会有粉丝喜欢自己，是以，他直到如今都没开个人微博。 在修罗看来，有人骂灰熊似乎不全然是坏事，他很高兴地看到，面对这些骂声，不少吾名粉站出来为灰熊说话，只不过这些话只能在官博下面说了。 好多好多萌：“小熊啊，至少你及格啦，君不知多少直播大佬连及格分都没有，抱抱小熊！” 仙草：“土豆丝加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秋冷：“土豆，要相信自己也有成为一颗大大大土豆的一天！而且你已经比很多人更出色了！加油！” 榛苏芳：“灰熊会成长哒，不要跟老油条们比！” 都有高分：“还挺喜欢这个熊的，希望他能调整好。” 风翛：“土豆丝也会慢慢成长哒～不要怕！” 隐隐如晦：“土豆不要慌呀，你很棒哒～” 井泉：“小熊会慢慢长大的，万事开头难。” 依稀故人在：“成神之路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来，灰熊加油～” 高二8班如玉：“土豆啊，不要急，你一定能打出自己风格的！” 鱼家暖宝：“土豆丝你很棒！乖，摸摸头。” kid1412lrl：“小熊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啊！” 卤蛋：“抱抱灰熊。” 安泽：“土豆，你会成长的，不要着急。” 岁晏：“土豆丝儿别怕！也许无队皮皮千狼崽的实力现在是你的很多倍，但0无论乘多少都还是0，鸿沟并非不可跨越，至少你已经站在山上啦，只要加倍加倍再加倍地努力，你也可以和他们站在同一个层次！” 灰熊一条一条地看着，每看一句，心里就狠狠地暖和一分，一股澎湃的激流不停地冲撞他的胸腔，让呼吸变得困难。 “还有这个。”修罗点开另一个画面。 那是千里的微博，最新的一条内容，发布在半个多小时前。 准确地说，是转发，转发的正是吾名公会成立五周年纪念日那天，他们6人一起照的照片。 “谁心态没崩过，何况是新人，能调整过来就好，反正人是我选的，有什么冲我来。” 这是千里说的话。 是的，人是他选的。 千里当初之所以选择灰熊，除了他能力还过得去之外，也许最深层的原因，更在于他对吾名的那一份感情。 只有热爱吾名，理解吾名，和他们一样坚守吾名的信仰的人，才能和他们一起踏上这段艰难的征程，并坚持到底。 灰熊捏着手机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当年，人们质疑修罗和33的能力，怂恿吾名换人，千里在采访中公开地怼了一句，你行你上。 今天，他对待自己，也如同对待以前的队友一样。 这就是吾名，真真切切的吾名，他所熟悉的那个吾名。 “修罗，”灰熊把手机递还给他，淡淡地笑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