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情动晋王祠
两人并辔出了太原城,郑泽慷看送得差不多了,请段婉曦留步。【】段婉曦却一言不发,一路带着他到了晋王祠前,这才勒住马头,滚鞍而下,把马拴在树边。郑泽慷不解,也只得跟着下了马,拴好绳子。 “今晚就在这里歇一夜,明早再走。”段婉曦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那你呢?” 段婉曦转过身来,盯着郑泽慷道:“你急着要走我不拦着。可七年不见,你不至于陪我聊上一夜都不肯吧?” 郑泽慷愕然片刻,突然心有所动,叹了口气,道:“一切听你的便是。” 段婉曦引着郑泽慷入了门,来到昨日难老泉边八角亭里。郑泽慷见亭中残席犹在,心中疑惑,正要开口询问,段婉曦已经先开口了:“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带你来到此处吧?” 郑泽慷点了点头。 “坐。”段婉曦提起残存的半樽冷酒,满满地倒了两盏,自己端起一盏,仰头便喝了下去。 郑泽慷看着盏中的酒,似有所悟:“此残席想来是汤公昨日所留。” 段婉曦按着酒盏,默不作声。 郑泽慷见状,试探性地道:“看小姐神色,昨日与汤公在此送别过一位重要人物。” 段婉曦沉着脸,握着空空的酒盏,紧抿着嘴唇,仍然一言不发。 “是彭大将军?” 段婉曦还是没说话,提起酒樽又倒了一盏喝下,突然把酒盏重重地往几上一顿,把郑泽慷吓了一跳。她突然抬起头来,面红耳赤,抓住郑泽慷的手,带着悲腔说道:“一日之内,我送走了三哥,郭叔父,恩师,还有情同手足的雨妹,如今连你也要离我而去!舅父发配岭南,父亲的左膀右臂被换成他的亲信监视,这些都是拜那昏君所赐!”段婉曦酒劲上涌,越说越激动,一发将心中的怒火都发泄出来,“他夺走了段氏的一切,父亲在他虎视眈眈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闪失便遭灭门之祸。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真恨不得生为男儿,提三尺之剑,直入京师,取了他的人头!”抓起酒盏往地上一摔,裂成碎片。 “小姐冷静!”郑泽慷见段婉曦发作,连忙抢上去把住她双臂,阻止她进一步暴走。段婉曦泪流满面,突然猛地抱住郑泽慷,“哇”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 郑泽慷被段婉曦这一抱,顿时不知所措。他明白段婉曦身边亲友接连离去,心中气苦,这才借酒发泄,以抒愤懑之情。但一个姑娘家,在这种地方公然与异性男子拥抱,如此大胆放肆,怎不令饱读圣贤书的他窘迫无比?待要推开,却不忍伤害,只得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由她哭着。 段婉曦哭了一阵,心里舒坦了些,抬头见郑泽慷兀自呆在原地,想起方才的忘形,也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松开双手,拭了把泪,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郑泽慷叹了口气,坐回原位,缓缓地道,“我知小姐心中不平,发愤抒怀。然天下英雄,何一非历尽磨难,千锤百炼而成就者?想那越王勾践,俯首为奴,受尽人间之苦,卧薪尝胆;重耳流亡,迭遭追杀羞辱,九死一生始得归国。今汤公虽惮于皇帝yin威,如履薄冰,未若此二君之多磨难也。但得忍辱负重,终有拨云见日,大展宏图之时。何必置一时之气,而自暴自弃乎!” “忍辱负重……”段婉曦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沉思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她抬起头,噙着残留的泪水,感激地望着郑泽慷,道,“谢谢你,玄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郑泽慷从怀里掏出一块小手绢递给段婉曦。段婉曦接过一看,惊讶道:“这是七年前与你外出游玩时我忘在你身上。你竟然一直收藏着?” 郑泽慷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道:“快擦擦吧。” 段婉曦拿起手绢擦干了泪,又递回给郑泽慷。“这手绢,送给你了。” “你的手绢,我要它做什么?” “让你收着你就收着。”段婉曦笑了笑,不由分说地把手绢塞在他手中,提起剩下的半樽酒,转身往亭外走去,一边叫道:“房间给你安排好了。今晚到你那儿去,我们边喝边聊。” 郑泽慷望着她潇洒的背影,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随后跟去。 夜幕降下,房中点起了两盏油灯,两人隔着几案对坐,饮过三盏,还是段婉曦先提起了话头。“方才劝我时,你以勾践、重耳之事为例,难道不怕触犯皇帝逆鳞,治你个谋逆之罪?” 郑泽慷饮下盏中酒,微微笑道:“我以晋文、越王为例,便是送到御前,也有个分辩处。你高声作大逆不道之言,却又如何自保?” 段婉曦也是一笑道:“你在我家中算的那一卦,便足以死上几回了。如何分辩?” 郑泽慷往上一指,又往下一指,低声道:“天知,地知。” 段婉曦也指了指他和自己,对道:“你知,我知。”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段婉曦笑过后,神色郑重起来:“若我父亲当真要效齐桓、晋文之事,能否成功?” 郑泽慷思虑片刻,道:“能,也不能。” “此话怎讲?” 郑泽慷道:“成大事者,必先得人,目下尤以筹划大略之良辅为要。汤公人望本高,但皇帝已有戒备,将其良佐一一调离,余者皆非萧何、管仲之才。若不得其人,纵有精兵强将,亦难成大事。是谓之不能。” 段婉曦问道:“如何方能?” 郑泽慷道:“可以为朝廷举贤为名,广招饱学智谋之士,并留心探访朝野遗贤。无论尊卑贵贱,一旦知其才具,即礼聘前来,诚心求教,养为心腹。‘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河东人杰地灵,名士如云,岂朝廷数道诏命可以尽夺之?” “有理,有理。”段婉曦边听边点头赞许,“便依你之计。” “至于拣拔良将,精练兵马,整顿武备之事,大将军与汤公想必已有安排,无需泽慷多言。唯天下豪杰辈出,当借段氏之名望,广纳英俊豪侠,收为死士。若不取之,必使他人捷足先登,悔之晚矣。” 段婉曦道:“此事我自理会。我平生最好结交天下英豪,此事正遂我意。父亲已命承范兄长择僻静之所,以养心腹死士。”
郑泽慷喝了一盏酒,又道;“名士豪杰固然应广为招纳,然更有甚于名士豪杰者。小姐可知是何?” 段婉曦思考片刻,马上眼前一亮,抬头道:“莫非是……民心?” “正是。”郑泽慷道,“天下动荡之祸根,在于朝廷滥用民力,横征暴敛,以致民不聊生,流离失所。据我所知,仅河东今年便有十数万流民涌入。若能安抚河东流民,废除苛政,使之各安其业,则民心必如百川如海,数年之间,皆归汤公。” 段婉曦闻言,豪性大发,奋然道:“玄成金石之言,我一定转告父亲!若有朝一日得了天下,你便是开国第一功臣!” 这姑娘,一喝高就口无遮拦,胆子大得惊人。郑泽慷不知该如何劝她收敛。愣神之间,段婉曦已经满满地斟了两盏酒,拿起来与他对盏。郑泽慷鬼使神差地举起,却才勉强喝下去,抬头却见段婉曦提起酒樽,仰着脖子,将剩余的酒一咕噜喝个罄尽。 “痛快!”段婉曦把酒樽往地上一摔,摇摇晃晃地走到郑泽慷身边,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在他耳边吐着nongnong的酒气,喃喃呓语道,“你明天……就要走了……给我留给表记……好不好?” 郑泽慷喝酒没她多,却也有些晕乎,听到“表记”二字,不知该给些什么,又怕她纠缠下去没完没了,只得道,“那便写幅字送你罢。” “好!”段婉曦醉醺醺地道,“那就写……小时候你教我背诵的……《李波小妹歌》……” 郑泽慷应了声,强打精神,吃力地取出笔墨纸砚,研了墨,却苦无大张纸够写,只得撕下内衬上的一块布展开,挥毫写下: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落款处题“大业十一年秋九月寒士郑泽慷赠段氏婉曦书” “成了。”吃力地写完最后一笔,郑泽慷终于如释重负,正要递给段婉曦。抬头却发现她对面趴在案上,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 看着眼前少女憨态可掬的睡姿,郑泽慷心中一荡,只觉此刻的段婉曦竟是无比娇美可爱。胸中顿时情潮涌动,不由自主地伸出左手,抚上她的因酒泛红的脸颊,靠近前去,低头在她吹弹可破的脸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一直强睁着的眼皮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