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风云相送(下)
(续) §§§ 俞欢少侠的脸色就像被人在嘴巴里塞了五个生鸡蛋,而且还是带壳的那种。 柳生天心的尸体,被人运进了灵石县、运进了星前岩酒馆、运进了俞快刀的眼瞳孔子里。 陪同尸首,只有一张短笺。 短笺上只有用血写得简单一句:柳生水月奉师之命,杀! 俞少爷好一张苦脸,挺无辜的望向足利贝姬,嚷嚷道:「这又是妳们扶桑那门子风俗?」 足利大美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一代刀法宗范柳生天心的遗体,回道:「这是柳生宗范对俞家刀法的尊敬。」 以死,表示自己并非贪生之徒。 以命,表达对手武术造诣崇隆。 「但是哥哥我没有要杀他呀——!」咱们俞公子可是又急又怒:「况且,那一刀他也挡住了!」 「挡住却破不了!」 唐凝风的声音也有了一分尊敬,对着柳生天心的遗体合十一揖,边道着:「柳生宗范是一位真正为武道的殉道者,足以和我们中原历代名侠同等受敬。」 俞欢吶吶了片刻,又道:「那这位柳生水月有何意图?」 「杀你!」 足利贝姬真是叹着气:「一生一世,她唯有杀了你以后,才有自己的人生!」 俞欢真想昏倒,然后一觉醒来这一切都是梦。 想想,一日之内,悟透实战闪电刀法精髓,本来是十分得意情事。谁知,前头来个兵王吞星下战书;现在又来个柳生水月想要命。 「现在哥哥我终于有点明白……,」俞快刀朝唐大状元叹了一口气:「七年前你在五台山一战惊动武林后,好一段时间江湖上没人知道你这小子下落——。」 因为太有名。 人间情事,是毁随誉至;江湖之中,则是杀随名来! 因为人人都想成名,因为有名就有利、有权、有势。 当然,最好的方法,就是打败一个已经很有名的人! §§§ 宗无畏心中一阵感动。 因为,龚天下无言之中自己决定往嵩山少林的方向走。 龚天下的决定,「法救小僧」庞动战完全不会反对。当然,藏雪儿、龙征也没有异议。 甚至,连兵王羽墨也一路同行! 这位昔日魔教教主感动的是,他可以感觉到,龚兄弟真是关心宗王师的情况,所以想早点一探究竟。甚至,看看是否能尽心尽力,救助一把。 少林印性德高望重,他带着宗王师回少林必有道理。 龚天下赶路赶得很快,想是要在半途中相遇。这中间,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个男子真是顶天立地。」 宗无畏心胸十分快意,总觉得老天还是有眼,让自己一生多桀中,始终能遇着这么一个汉子。 他看了一眼策马驰风的羽墨先生,这蒙古人骑术极好,自在的彷如以眼漫步平地。 「为什么兵王羽墨也一道同路?」宗无畏纳闷,却怪异自己没有江湖中人该有的不安和疑惧。 难道,绝谷相处,大家真是成了可以相互放心的朋友?!他害怕自己失去戒心,更害怕自己竟然完全放心! 「宗教主担心本王行止?」 羽墨先生忽的转首淡然一笑,优雅从容之极:「兵王绝杀盯着令公子,他知道本座正在前往途中,不会冒然出手。」 宗无畏一楞,随即想放声大笑。流目间看着前骑庞动战,安安详详在马背上随着蹄起蹄落,合而为一。 「人生真是无常变异——。」 宗无畏内心感叹一声:「原是死敌相对,如今却可肝胆相对;原本霸气人间,当下又落发为僧。宗无畏啊——,宗无畏,你自己心性死守一隅,是对是错?!」 最前头,是维摩大犬放足狂奔,领着这六人六骑前行。像是知道印性大师行径,毫不犹豫! 如果连狗儿也能明了人间情事,宗无畏在恍然间略有所悟,我今为人,真正该当者何者? 山风带雪阵清凉,一犬六骑,动中有静。 静的是,群己之间,一种莫名的安详和协! §§§ 宗王师缓缓睁开双眼,瞳孔里映入的是一把刀。 破铜刀! 刀身,粗糙的表面,模糊映照了一张和尚的脸;以及,面庞上忧心关切的神情。 「施主清醒了?!」少林印性大师淡淡语调里,有些叹息:「不知现下身体感受如何?!」 宗王师只觉体内气机盈沛,轻灵活现。他略为一提气,已自木板床铺中以自己未曾有的快速昂然立身。 他有些讶异,也有些恐惧。 因为,他记得自己差点一掌击杀杨岩之事。 至于尽碎成家堡成言福全身骨骼之事,则有些恍然不清,像是梦中情事不真确。 眼前,唯一令他稍感安慰的,就是「破铜刀」杨岩还活生生在那里。 他们目光交接,一时间心境很难用言语表达。 这三个男人,绝对是属于沉默的那一种。 此番生死后再见,总觉人生真是一言难尽。恍忽间,印性大师想起恩师一明大师所开示的禅意:「心行处灭。」 「何名为禅?是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一明大师在他要接掌藏经阁时入室演法:「若明本心,万般经论总是闲文字。此乃我达摩祖师于『血脉论』中所言。你务必参悟,世间世出圆融,万法不二;佛法在在处处些有,当下有觉有证无念中即得……。」 少林印性方自体会,宗王师忽然开口道:「我昏迷了多久?」 「七天七夜!」 杨岩声音如石,一个字一个字沉声道:「我们现下是在洛阳*寺中……。」 宗王师挑了挑那对剑眉,脸上没有表情,不过声音倒是温暖不少:「两位送在下至此之意为何?」 印性大师和杨岩互望一眼,便是双掌合十道:「不瞒施主,师兄印真大师暗藏一函,道指天机。明白表示宗施主身受天地灵气大造汇集,但是内在参悟未透,恐怕……。」 宗王师双眸一睁,淡淡接道:「恐怕走火入魔?」 「阿弥陀佛——,」印性大师轻声叹息:「善哉、善哉!」 宗王师脸色一肃,原本要脱口而出:「干和尚何事?」随即一念想到对方救命之恩,神情为之和缓,道:「大师可有救解之法?」 「万法由心造——。」 印性大师脸上神情十分复杂,有些苦笑道:「施主若能在少林寺内潜修心性,或许可以转煞为助!」 这位少林高僧当然可以明白,这话一出口,宗王师要没恼怒神色,那可真是有慧根的佛门龙象之材了。 宗王师是忍下了脾气,那两排牙根咬了好片刻,这才迸出一句话:「大师——,如果在下无法应允呢?!」 这正是第一个大问题所在。 印性什么也无法说,只能轻闭双眼,入座禅定。 他不是显现什么禅门公案,无言开示。 而是,眼前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做。 有时,静默澄心,反而是智慧的开始!不是吗? §§§ 「这么混下去,是不是有点无聊?」 咱们俞欢少侠大大叹了一口气。已经三天三夜了,那个柳生水月也没提把刀来相互砍一砍,早点了结算啦! 等待,有时简直是种虐待。 「你急个啥劲?」唐大状元望着窗外,没好气的应着:「反正兵王那两个小兔崽子也没把那些异族送出城,咱们也乐得轻松。」 「你平常很忙吗?」俞快刀刀快口更快:「不干点侠义事,你这算那门子武状元大侠?」 唐凝风可是打了个大哈欠,又伸个大懒腰。眼下,是俞欢这小子混到他客栈的房里泡茶扯淡,至于黑胖子庞不忘和那两个女人不知各自在干啥。 「谁说大侠每天就要过着不是人的生活?」 唐凝风公子可理直气壮啦:「如果一个人自命不凡,绝对不会是英雄,而是枭雄!」 英雄,是因为亲近世间,所以才是英雄。 「那你现在干嘛?」俞少爷已经快闷疯了。 「瞧你这样,只好带你出门了。」 「好啊!」咱们俞欢可乐了:「办什么大事去?」 「是大事。」唐大公子瞅着这个「朋友」,哼哼道:「不过,是讨女人欢心的大事!」 这话禅意可深了。当场,俞欢完全不懂。 「你喜欢藏二小姐对不对?」 唐大状元笑得可大声了:「姑娘人家如果不送点啥么礼物的给她,怎么让人家睹物思人,记住你?」 §§§ 俞欢在街坊上跟着唐大公子晃。 说真格的,他嘴里一直嚷嚷开骂:「这是什么屁主意,逛街买东西给姑娘?你简直糟蹋大侠形象——。」 口里骂得凶,脚程可半点也没慢着。 眼前,这灵石县东门市集可热闹啦。从前朝大元许多西域诸国来的货品,真可称得上是令人大开眼界。 有人叫卖据称比波斯更好的弗朗西斯红酒,也有被称来自佛罗伦萨的彩绘琉璃画;甚至听说在数百年前西域有一支军队叫「罗马远征军」的全套盔甲,当然也少不了来自天竺、安南、暹逻、朝鲜、扶桑各路货品。 逛了个把时辰,咱们俞少爷看看身旁的唐公子半点动静也没有,不禁急了。开口问道:「好啦、好啦——,你告诉我,姑娘人家最想要什么?」 唐凝风瞅了对方一眼,好半晌才慢条斯理,十足经验老道似的回了两个字:「安心!」 俞大少爷方自一楞,那唐凝风瞧他一副不明白样,忍不住叹气道:「姑娘人家要的是一种令她『安心』的感觉!」 「安心怎么买?」俞欢真的想不透。 「它不是用买的——。」 唐凝风的眼睛斗然一亮,嘿嘿哼哼道:「是送上门来证明给人家看的!」 人群,纷纷杂杂红男绿女有数百。 但是,唐凝风的眼瞳里,穿过这些人群却只有一个! 一个穿着白色素服,衣袖口各自绣了一朵黑莲花和一弧黑色弯月的女人。 那女人很年轻,不到三十岁;不,甚至只有二十年岁出头。清秀的面庞,杀气造成了另一种华丽而神秘的美! 她在人群中游走,就如同君王在巡视领土和子民。 但是这个女人的眼神,有些悲伤、有些愤怒,以及……死神般的冷酷冷静。柳生水月! §§§ 俞欢立刻看到对方。 柳生水月的眼神,也毫不犹豫的穿过人群射入眼眸内。好利,简直像是瞧见了柳生天心一般无二。 他们仍旧在人群中自在行走,自然靠近。就像陌生的满街路人。 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只不过是被因缘和死亡牵扯在一起! 而这个,就是人生、就是江湖。 俞欢没有拔刀的冲动。或许,是因为对方现在也不想出手吧?当他们相互越是靠近,彼此间原先紧绷的杀气却越见减低。 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默契。 「至少我们一生中能平静的见一次面……,」他们心中想着类似的念头:「总是人生中的机缘。」 俞欢想起他爹的告诫:「不要把对手当成敌人,而是要把敌人当作生命来尊重!」 柳生水月想到师父训示的是:「兵法家最高的境界,不是无刀之刀,而是在夺取对方生命之前,对敌人一生经历的尊敬!」 「兵者,武之器;心者,兵之主!」 柳生水月和俞欢错身而过之际,淡淡开口说话。语调,有异邦的声腔风味,柔软中却又霸杀十足:「俞欢,你是个好对手!」 俞快刀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 「今夜!」柳生水月的声音在人群中轻轻飘荡:「今晚月圆,是出刀的多情夜!」 一旁,唐凝风忍不住开口:「这个女人的杀技,绝对和她师父不同。」 俞欢挑了挑眉,立刻问道:「如何不同?」 「细腻优美,是一个会让敌人笑着把脖子送上刀口的顶尖高手。」唐大公子叹了一口气,回头瞧人群,早已不见对方身影,好片刻才又道:「相同的是,绝对一击毙命!」 咱们俞少侠背脊一冷,强自镇定道:「怕什么,柳生天心哥哥我都领教过了——。」 他口里自我安慰,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三日前一战,如果不是有那么多高手围攻,自己是对手吗?!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可遇见她?」俞欢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 「我只是相信她这几天一直观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