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初会伊人
夏至过后的一天上午,桓温正在处理府内的文书,一个王府的侍郎匆匆走至,要桓温出面接待一下琅琊王的jiejie南康长公主。桓温早就知道今天琅琊王要与王友一同外出拜师访友,但却完全没想到偏偏这个时候长公主会大驾光临,自己作为现在府内官阶最高官长,少不得要出来接待一番的。 当桓温跟着侍郎来到客厅,只见客厅正中的胡床上已经坐着一位将近及笄之年的气质少女,旁边站着几个婢女。 桓温一边行参拜之礼,一边道:“卑职琅琊王府文学椽桓温参见长公主!”。行过礼后,桓温在长公主身前垂手肃立。这长公主似乎认得桓温,只见她略带诧异地问道:“大胡子,你就是端午节那天在比武中夺魁的那条汉子。” 桓温初见公主的时候就觉得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面,听公主这么一说,就醒悟到这长公主在端午的时候也应该到蒋陵湖观战了,于是桓温谦虚道:“卑职确实在端午节那天代表王府参加了比武,蒙长公主见笑了。” 长公主道:“你既是个文官,怎么会象个武人一样参加比赛,就不怕有辱斯文?” 桓温道:“卑职当时只是想着,只要是为王府争光的事情,不论是职务大小,身份尊卑,每个人都应该是责无旁贷的。” 长公主道:“大胡子,今天琅琊王一大早去哪了?” 桓温回答道:“据说谯王新近聘请的一个老师对《易经》研究得很透,今天琅琊王带着王王友去会会这师傅。这一时半会的估计赶不回来了。” 长公主悻悻地说:“这孩子,天气都已经热起来了,待在府里不是挺好的吗?偏要到处乱跑,让我白来一趟。大胡子,你既然是王府的文学椽,我要试试你的文学水平,你就先朗诵一首诗歌来听听!” 桓温拱手道:“小人名叫桓温,齐桓公的桓,‘不温不火’的温,不叫‘大胡子’,请问长公主想听什么样的诗歌呢?” 长公主咋了一下舌头,然后道:“好啦,我以为就叫你‘不温不火’的桓文学吧。‘不温不火’的桓文学,你就先背一首你最熟悉的诗歌吧!” 桓温对这略显傲娇的公主既觉得可气又觉得可笑,他心想:“这长公主现在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她现在还会对谢尚这坏小子念念不忘吗?”一边想着,桓温一边正眼瞧了长公主一眼,但见她脸部皮肤白皙,鼻梁高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上带有一派天真娇憨之态,而且头发透着有微微的金黄之色,清澈的眼瞳里闪耀着海蓝宝般的光芒,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异域的情调,不由自主就在脑海里涌出了刘琨诗作《胡姬年十五》中的句子。于是,桓温清了一下嗓子,然后曼声吟道: “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 桓温一边幻想诗歌中那倾国倾城的胡姬的天姿国色和迷人风情,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诵这首歌咏美人的诗作。当他有点色迷迷地念完后,只听见长公主皱眉道:“‘不温不火’的桓文学,你的这首诗听着就令人感到不正经,难道你满脑子里面想的都是这些吗?我弟弟最近是不是让你给教坏的!” 桓温听到长公主这么一说,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心想:“这位小公主可厉害了,都怪自己太轻佻了,要是被公主知道了这首诗的来历可怎么办。”他急中生智,连忙对公主道:“在下官看来,琅琊王最近一直的表现都挺正常的。要是长公主喜欢听正儿八经的诗歌,微臣现在就再朗诵一首给您听。” 接着桓温未等公主回复,就挺直胸膛,拉开了一副随时准备开腔的架势,同时一直注意着长公主的表情,他看到长公主没有明显反对的意思,于是就开始饱含激情地吟起了刘琨的另外一首名诗《重赠卢谌》: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 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雠。 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这首《重赠卢谌》的创作背景是:在并州一战失利之后,刘琨只好投奔鲜卑人幽州刺史段匹磾,并与段匹磾歃血为盟,共同匡辅晋室。不料因儿子刘群不幸被段匹磾的仇敌段末波所利用,意图对段匹磾不利,遂因此牵连而陷入缧绁。刘琨被段匹磾所拘后,知道自己已无生望,在万念俱灰之时,就写了一首诗寄予卢谌。然而,卢谌的答诗并未能理解和体会刘琨的诗意,只以普通之词酬和。于是,刘琨就再写了这首“托意非常,掳畅幽愤”的诗歌以赠之。不才翻译如下: 俺手里有一块悬黎玉璧,它原本是产自荆山上的一块美玉。当年的那个姜太公是啥玩意,不过就是渭水边一个钓鱼的糟老头罢了。为什么邓禹愿意不远千里的追随光武帝呢?是因为刘秀识才的缘故啊!白登山被围的时候,汉高祖用了陈平的妙计解围;鸿门宴被困的时候,刘邦又靠张良了的奇谋才能够逃出生天。重耳流亡时多亏了五位贤臣扶助,小白既然用管仲做丞相就不再计较过去射钩的前嫌了。假如能像晋文公和齐桓公那样安内攘外,谁还会计较彼此是同党还是仇敌?半夜里俺拍着枕头感慨叹息,希望我们能像上述诸人一样建功立业。也许是因为我早已衰老得不行了,否则为什么每天晚上总是久久的不能入睡呢?谁说圣人因为通达晓礼,乐天知命就不会忧郁了?鲁国人在西边打猎打到了一只麒麟,孔子知道后觉得在麒麟此时出没意味着国家有难,还为此悲伤流涕呢。功业还没有来得及建立,人就像西边的太阳一样快要落下山了。时光不会停滞在原地等待我们去建立功业,它消失得如流云飘过一样的迅疾。红熟透了的果子在凛冽的寒风中猛然坠地,繁茂的花儿在霜降的秋天里漫天飘零。豪车在窄路上打了个滚,驾车的宝马惊骇得以至折断了两条车辕。任谁也想不到那历经千锤百炼的头等精钢,如今竟成为了可以在指头上缠绕的柔丝。 桓温因为是刘琨的死忠粉丝的缘故,对这首《重赠卢谌》早已难熟于胸。这首诗歌的用典极多,非专业的文人不能理解,但是桓温的演绎和表演相当的出色:当他用那深沉的带有磁性的男低音吟诵出来的时候,其声音抑扬顿挫,韵律感极强,仿佛连纸糊的窗户都象受到感染而震动起来。 桓温念到前面几句的时候,旁边的听众虽然觉得桓温念得挺有节奏和韵律的,但是还没有动容。当桓温念完“中夜抚枕叹,相与数子游”一句后,大家的感情就开始被他带入诗中了。再听到接下来的一句“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时,人们都开始感到自己已经被一种略带沉重的气氛所包围。当桓温接下来无限惋惜地念到“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的时候,连带身旁的众人都感受到一种人生的无奈感和沧桑感。当桓温念到“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时,大家又仿佛看到了一个百花摧残,万物凋零的哀伤场景,这时公主身边的个别婢女已经被桓温苍劲和悲凉的声调所惑,已经开始眼中含泪了。当桓温悲愤地念到“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这一句诗中的最高潮的时候,只听到他声调陡然升高,又见他两手扼腕,双目圆瞪,须发戟张,使得观众们的心里面骤然一阵紧张,好像自己就坐在那辆倾覆翻滚的马车里面。其后,桓温用高昂的声调念完一句“何意百炼刚”后,来了一个急速的停顿。过了良久,他才用极其低沉哀婉的声音叹出了最后一句“化为绕指柔”作为收尾,令人觉得韵味悠长。 有什么能够让这久经沙场、曾经叱咤风云的虎胆英雄最后竟变得如此的软弱无能呢?也许只有那些经过凄风苦雨洗历的人,才能够有这种切身的感悟。一个人无论曾经多么的强大,在死亡的绝路上都是委软如泥的,这是一种令人身不由己的近乎绝望的临终哀鸣。桓温在结尾的两句通过声调的变化表达出无限凄凉的意绪,将一位末路英雄的百端感触表现得感人至深。 当桓温的诗朗诵表演结束后,厅中的众人一时之间还沉浸在那悲凉凄婉的氛围当中抽拔不出来。这南康长公主也是一个经历过痛苦绝望的人,虽然她始终不发一言,表面看起来还有点矜持,其实在内心里已经起了一阵的涟漪。 看见大家都一言不发地呆在那里,长公主轻咳了一声,然后开口道:“你这个‘不温不火’的桓文学还算有两把刷子,算你配得上这‘文学’两字。不过呢,你这人的胡子长得很嚣张,让人觉得你就是个不通文墨的武夫,你为什么不换个儒雅一点的式样甚至干脆剃掉它呢?”。 桓温带有感触地回应道:“回长公主,卑职是因为长着这个样式的胡须的时候做成了一桩人生当中的大事,所以轻易不敢改变这胡子的样式。” 长公主“唔”了一声后问道:“琅琊王最近在对弈上长进了不少,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桓温回答道:“琅琊王身边有王王友这样的好老师作指导,随着年龄的增长,涨棋是自然而然的吧。” 长公主道:“他一向都下不过我,为什么最近……”说道这里,长公主一下了打住了,然后继续说:“听过最近江思玄来府中与王敬豫下了一场精彩的对局,是不是因为这场比赛对琅琊王的棋力有很大的影响。” 桓温回答道:“江思玄与王敬豫的对局确实精彩绝伦,卑职认为这应该对琅琊王的棋力提升有一定的帮助。” 长公主道:“你有他们当时对局的棋谱吗?” 桓温道:“卑职确实有一份他们当时对局的棋谱,如果长公主需要的话,我可以去拿给长公主。” 长公主道:“这棋谱我倒是要看看精妙在什么地方。听你这么说来,你也会下棋。” 桓温道:“下官不才,对弈之事只不过略知一二而已。” 长公主问道:“那你下得过琅琊王吗?” 桓温客气道:“下官下不过!” 长公主接着追问道:“那你们下棋是什么样的棋份。” 桓温只好老实回答道:“是平手的棋份。” 长公主奇怪道:“你既然下不过琅琊王,怎么不被降格。” 桓温道:“虽然琅琊王的棋力胜于下官,但是他也未达到把我打至降格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