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竹林深处有人家
一匹枣红马拉着一架小马车,在我家门口停下来。赶车的汉子跳下车,朝我憨憨笑着,一瘸一跛地走过来,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跑着跟在他后面。 “找哪个?” 汉子朝我伸出青筋暴胀的手,犹豫一下又缩了回去,回转身将男孩推上前来:“喊,喊大叔。” 他的手不停地盘弄男孩的黄头发,“他是我儿子,叫福生。” 我不在意地看这父子俩一样,掉开目光,要转身回家去。 自从父亲把他常坐的藤沙发送还区委,改坐了木靠椅,并将歇凉的地点改在后门以后,前门小院的石缝间就长满了嫩草。现在这马车和一老一少不仅践踏了嫩草,而且脚步声震动了午前的宁静,多多少少,叫人感到不舒服。 “你们到底找哪个嘛?”我提高了音量。 汉子突然瞪圆了眼睛,黑黄色的眼珠先是闪亮一下,继而黯淡下去。他沉重地摇摇头,把孩子的小手捏在他的大手里,慢慢转过身子,朝左面的墙边走了几步。他面对墙角的某一地点注视着,手撑着墙壁慢慢蹲下去,展开十个指头要去抓什么东西似的。又转过脸来,朝我认真看。我瞥见他额头上的筋脉一起一伏,他艰难地站起来,腿杆在剧烈地颤抖。猛然间,我的心里一动: “你是……” “我就是,就是伍老常呀。” 他几乎是跳着从墙边跑过来,又是搓手,又是晃头,眼角冒出了泪花花。 我是记起来了,然而那件事……那也太遥远了呀。 那是一个晴天的中午,我参加县知青代表大会回家,一进镇口就有几个娃娃围上来:“你快去看吧,一个大叫化子坐在你家门口呢。” 我气急败坏吼开他们,跑近家门,一眼看见自家门口的墙脚,坐着个三十岁左右的叫花子。半边脸靠着墙壁,露在外的半边脸沾染了血污,眼睛紧闭着。张大嘴巴一口接一口的喘气。 我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他,要把他赶走。 可是他睁开那黑黄眼珠盯着我看,叫我后退了半步。他用双手吧身子撑高一点,用力把左脚从身子下面挪出来,从膝头往下直至脚后跟,尽都是血糊糊的一截。他痛得直咧嘴,脸上是道道汗水流淌的痕印。 这个叫花子,生命似乎到了终结的时刻,当娃娃们抓石沙向他撒去的时候,他只能是伸直了脚杆,闭上眼睛…… 哎哟,真是。我急忙溜回家,赶快关紧门。 父亲和公社的王叔叔围坐在小方桌边,桌子上有酒瓶和酒杯,桌子脚下有一堆花生壳。话已经谈过了,王叔叔递烟给父亲,又用火机点燃。他们转过脸,朝我看。 我说:“外面有个叫花子,撵不开。” “你们不必为他的事cao心了。”王叔叔用小拇指弹一下烟灰。“这件事,就这样办了吧。” 父亲抖掉膝盖上的花生壳,站起来送客。 原来王叔叔他们那个公社有个地方叫冷淡冲,是个麻风村,病人都跑光了,剩下几间空房子。他们实在可惜后山上的林子,安排了两户人家去住。这个叫花子嘛,也叫他去那里得了。父亲让我去问一下叫花子的名字,从哪里来的。 我跑出门来,隔着叫花子三步,问道:“喂。报上你的姓名。” 他眼睛睁开一道缝,暂满白疱的嘴皮蠕动着。 “问你的名字呐。”娃娃们挤在他前面,听了以后告诉我,“他叫伍老长。” “从哪里来?” 娃娃们又sao动了一下,“他说,他是从台乐来。” 台乐?这个名字没听过,一定很远。我又问:“家头的人呢?” “死了。” “给你找个有吃有住的地方,你去吧。咹?” 叫花子的黄眼珠现了一丝亮光。 我匆匆进家,将情况告诉了王叔叔,他立即写了介绍信,让父亲过目后递给我。 父亲拿出两块钱。要我找个小工送他去冷淡冲。我找来了。还把开会吃剩下的一个干馒头给了他。他黑黢黢的双手抖淋淋地接过去,朝我呆呆地注视片刻,慢慢地转过了身子……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么一天,会是怎么一副模样站在我跟前。我终于对他淡淡地笑笑: “你的脚……” “好了,那年就开始好转了。”他卷起裤腿,让我看那满是疤痕的小腿,“我来接去你去吃酒,明天初八,我家姑娘出嫁。” 出嫁姑娘?我有点不相信。 他红着脸,说道:“好多年都想来看看你的。只是以前日子不太……嘿嘿,你看,”他扬手指那匹马,马应承地抬了几下嘴巴,“现在,马车有了……”他又向前垮了一步,“伯伯婶婶他们呢?请他们一起去。” “他们都不在这里,进城住去了。”我说,“我也不去了。” “他们不在?你不去?”他怔怔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嫌……”